建安五年四月,丹徒。
春夏相交之际,三月底仍流连不去的寒气终于彻底散尽,并于初三迎来了明媚的光照。
对于刚刚又收获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春风得意的大汉讨逆将军而言,这无疑是个适合林间驱驰,狩猎麋鹿的放松机会。
“——先生的心意,我岂会不知?”
用过朝食后,孙策瞟了眼笨重的兜鍪,并没有戴上,而是只用换上轻便的皮甲,还顺口敷衍着苦苦劝谏他不要轻身犯险的忠心幕僚:“策不过为稍作歇息,不论收获多少,至多半日便回,先生不必担心。”
对臣下张昭表现出的忧心忡忡,他的确不以为然。
在他亲自率领征讨下,首恶许贡已然伏诛,其余党当场做鸟兽散,严白虎的残部也被消灭殆尽。持续数日的大战所发出的动静,恐怕早将机警的猛兽惊走了,还敢在短期内回返的不过是野兔或麋鹿罢了。
军营现驻扎在此,他又是身经百战的猎手,只在这附近驰骋一番,何险之有?
况且,他也不光是为了自己松快一下:眼看着豆麦将熟,田间却有鹿群嚼食豆苗为害,适当领人替田父清扫一番,也有益于军粮的补充。
孙策始终是副笑模样,任张昭怎么絮絮叨叨,后来索性不答话了,心意显然一点都不见动摇。
张昭长叹一声:他何尝看不出主公根本未将潜在的险情放在心上?
素好亲身射猎的主公不听自己的劝谏,早不是一回两回,按理说,他也该摇头离开了。
但不知为何,他这天胸口却隐隐徘徊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鼓噪,便忍不住追出几步,不怕讨嫌似地又多说了几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将军如今声震两陈,威名博越,将兵各竞用命,士民无不尽心,何故偏与那无知禽兽争锋于丛林!”
“我这便依君之言多带些侍从,可莫再念我了!”
为了应付一下忠直的幕僚,被对方一通念叨得连脑袋都有些发晕的孙策,还是稍微做出了妥协。
他象征性地点上五六名神色跃跃欲试的亲卫,带鞬摄弓,利落上马,接着像防着张昭去拽自己缰绳似般,头也不回地朝着军营旁那物色好的密林出发了。
待那几名被亲点的兵士取来马匹,急匆匆地想要跟上时,距离已经落下了一大截。
孙策并非不知随从的坐骑远不及自己精良,更遑论他还先走了一步。
但带侍骑本就是为了堵住张昭那担心的嘴,现目的达到了,他自然没有原地等待的意思。
横竖入林后要顺着略显潮软的地上显现出的鹿蹄印记徐徐追踪,速度无需刻意也将放慢许多,随从迟早会追赶上,于是就继续往枝繁灌密的深处行去。
对好弓马射猎之人而言,这日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穿过大片遮蔽视野的林木后,呈现于眼前的是一处不大不小的湖泽。
芦苇茂盛而岸上碧草尚浅,和风扇物,一群麋鹿或专心食草,或是忙于汲水,遥看去那草色亦遮挡不住肥硕的白兔群,无一察觉到一路有意放轻声响的猎人的到来。
待弦响箭出,则已为时过晚。
盯准时机后,孙策毫不犹豫地弯弓搭弦,连发数箭,在轰然四散的鹿群中瞬间便得两只,余下些同样后知后觉,但比较好运的则是在被箭矢擦破皮毛后,在他惋惜的目光中惶惶窜走了。
中箭倒地,四肢小幅抽搐不止的,还有只毛色白得过于醒目、也不幸被猎人看中的肥硕野兔。
“孙将军!”
是姗姗来迟的骑从。
向来受部将爱戴的“孙郎”将军在他们赶来前便一下得了两鹿一兔,骑从们自然不会吝于真心赞誉。
孙策亦毫无架子地与他们笑说几句,才将他们各自分派去不同方向,继续搜寻逃散的猎物了。
离开这片湖泽的区域,便重归林木攒罗,青冥盰瞑。垂条婵婵间晦暗不明,荨荨森木遮翳天光,亦噬蹄音鸟鸣。
常亲身狩猎的孙策于此间却如鱼得水,他一边不时拨开被朝露润湿的褐色落泽观察蹄印,一边还有闲暇分神想起了此林不乏并闾,倒适合就地取些棕皮备着,不论是作马具,或覆帐用,都……
“尔等何人?”
他骤然警觉,沉声喝问。
方才打断他思绪,是一声明显位置相距不远的短促马嘶。
只是才刚被他循声捕捉到些许轮廓,便突兀地中止了:显然是叫骑者死死扼住,迫其止声所致。
这一下意识地试图掩藏自己行踪的举动,在孙策眼里便无异于明示了对方既非随他出列的从者、也非误入军营驻扎一带的寻常猎户。
被他喝破后,对方并未继续藏匿,声音源头处很快走出一人,一身戎装被血污染至赤黑、看不清任何细节,而头上亦不见胄,仅潦草由一赤帻包着。
“回孙将军的话,”对方并未走得太近,很快就伏地拜下,战战兢兢地埋首请罪:“吾乃韩将军麾下兵卒,受军命前来狩猎耳……”
尽管此人表现得畏畏缩缩,惧怕之一不似作伪,依然未能打消孙策疑心。
尤其对方所搬出的将军不是别人,而是一向因出身辽西、即使早早便追随了父亲,却依旧勤苦谨慎的韩当韩义公。
以孙策对韩义公的了解,并不认为他会在未向自己请示的情况下,便私下派兵士进密林打猎。
“抬起头来。”
这一切不过心念电转,重新开口前,孙策语调和悦,心却缓缓地沉了下来。
他手中强弓已悄无声息地上好了弦,对准了一无所察地跪在地上的兵士的头颅。
对方缓慢地抬起头来,即使心里早已做好准备,但当对上近几年以骁勇善战闻名的孙讨逆的箭尖时,还是抑制不住地浑身剧颤。
“义公的兵,我都认得,怎不记得曾见过你?”
事实上,即使再爱民如子的将军,也几乎不可能记得自己麾下每名兵士的长相,更别说是其他将军的部曲了。
但答案已经写明在了对方那张心虚难掩的面孔上。
那双毫无感情.\色彩的乌眸里倒映着狼狈的身影,问话才出口,箭簇便于下一瞬携着早已知晓答案的锋芒凌射而去,势如破竹地正中汗如雨下的对方前额。
“有刺客,速来!”
孙策暴喝出声,召唤应在附近徘徊的随从。
此形迹可疑者未来得及再开口狡辩,甚至连哀鸣都来不及,就已一命呜呼——然而正如他刚才那阵不好的预感一般,刺客远不止一人。
“孙贼受死!”
亲眼目睹着分散在另一侧的同伴瞬间便身份败露、毙命于孙策箭下,又听着从各个方向逐一迫近的骑从声响,原本还因猝遇而手足无措的另二名许贡门客登时一狠心。
他们放弃了继续隐匿的念头,抱着同归于尽的决意,纷纷引弦,冲不远处的孙策面部射去!
孙策虽料到这场刺杀定不止一人参与,却未想到另两人如此沉得住气,竟然不在先前那人所现身的前方,而是藏身在他已骑马路过的后边。
等他察觉到这一点,自己已经陷入了深深的劣势。
双方距离实则极近,注定因一方隐匿在暗,一方在明而优劣明显。
可想而知,这仓促间以全力射出的数箭即使准头再差,也能结结实实地落在这近在咫尺的靶子上。
若孙策似平日那样一身铁质甲胄也就罢了,今日他为捕猎轻装入林,现就为这份轻率扎实地吃了苦头。
软甲根本挡不住近距离强力射出的箭簇,伴随着清晰的“噗嗤”声,利器深深入肉,前胸一阵令人窒息的剧痛袭来,孙策下意识地进行的躲闪举动只避开了瞄准他咽喉的致命箭矢,第三只直冲面颊的利箭却躲避不及,只能既急又怒,眼睁睁地看着——
“啪沙。”
恍惚间,三人只在这混乱中听到极轻微的一道破空声,视线里隐有道乌芒掠过。
孙策呼吸一窒,死难陡然已解。
是轻盈而迅捷的,譬如鹰隼攫雀,电光火石间,肉眼所能捕捉到的不过是再模糊不过的掠影。
要不是那道本该贯入孙策面部的箭矢似被骤风击落的枯叶般猛然被卸去冲势,颓然地坠落一旁,只怕所有人都会疑心只是自己的错觉。
若能将刚才的一幕放慢十数倍,才可能看清那道无情切断了坚韧的竹制箭身的疾风掠影,不过是一枚原属于低级将士残甲上的带锈铁片。
它于激战中被不知哪道刀锋剑刃弯折,系线随如今生死不明的前主的血肉崩裂,在浑浊得分不清敌我的血流中混入冰凉的溪水,直到被两根修长有力的手指不以为意地拾起,擦去残存水迹,顺手放进了干燥的布料中。
“汝,汝竟敢!”
两名功败垂成的许贡门客只来得及喊出这饱含愤恨的一句,就在下一刻绝望地死在了盛怒的孙策挥出的手戟之下。
怎会……怎会……如此……
刺客死不瞑目,而险死还生的孙策胸腔中亦未平复,心跳疾如擂鼓。
身为多年来亲自冲锋陷阵,创甚亦不见少的武将,他从未贪生惧战过,也早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
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会甘心在这最意气风发,事业初初有成的时候,因麻痹大意而葬身几个区区刺客之手。
“多谢足下救命之恩。”
他听着随从们在不远处惊慌失措的呼唤,却并没有急着回应他们,而是一手死死捂着被两只箭头没入、血肉模糊的胸前伤口,一手仍紧紧捏紧缰绳,以至于自己翻身下马时动作仍旧称得上利落潇洒,而不是狼狈地滚下马背。
这个举动做完,当然幅度不小地牵扯到了伤口,又是一番撕心裂肺的疼痛,饶是孙策也禁不住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平复些许。
他清楚,自己目前的症状不像中了带毒的箭头……那仅仅这种程度,便不至于致命。
他忍着一阵阵由快速失血带来头晕目眩,顽强地扯出爽朗的笑来,卖力地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睑,望着刚那道乌影投射来的方向,试图透过红得发黑的和茂密林木带来的阴影来看清对方的模样。
自然只是徒劳。
他拼力抓住马鞍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面上还习惯性地带着笑,却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远不如平日的清爽洪亮,而是充斥着力竭的沙沉虚弱:“不知……不知策,可否得知足下名姓,好报今日救命之恩?”
——“策?”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孙策好似听到始终惜字如金的对方语意淡淡、略带疑惑地回复了这么一句。
让大家久等了,是真正意义上的久等了。我自己都没想到,于2017年开的存稿文案经过无数波折,直到2025年才终于写出来。期间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文案一改再改,现在的跟初始版本几乎没什么关系,收藏的读者估计都更新换代好几批了,也没想到我想写这篇文的心始终没有随时光流逝而消失,无论如何真心谢谢大家的坚持等待。
这篇文会写得比较长,篇幅不出意外会达到100W ,对目前的我来说写久违的古代文要保质就难保量,码字速度非常慢,加上工作忙碌,我无法保证日更,但除非请假,一周应该不会少于4-5更。通常周一和周三为断更日。
别的不说了,希望这篇文不会辜负大家的耐心等待,开文愉快。
*如果对注释内容感兴趣的记得不要关作者有话要说,可以选择性阅读(反之同理,不感兴趣的尽管关作话)。另,这篇文充其量只能算微考据,有BUG欢迎无视,也欢迎提出来友好探讨(但我不保证会改,有时候是剧情需要),但态度请一定要友好(丑话说前头,否则我会删评哦)
1. 兜鍪(mou第二声):汉末三国时期的头盔(胄也是头盔的意思),制式参考来自《中华遗产》杂志2022年04期p64页:“吉林省榆树市老河深村东汉墓出土的兜黎, 可为代表。 这件兜鏊的上半部分,是一排长甲片围成的半圆形盔顶; 下半部分则以短甲片编缀,边缘还有织物包裹,以防擦伤。戴上兜整,不仅能保护全头,搭配盆领之后,连颈部、喉部及肩部也在护甲之内。”
头戴赤帻、身着戎服的东汉弓箭手形象可参照1969年甘肃武威雷台汉墓出图的铜骑士俑
2. 气候:东汉末年至魏晋时期气温公认低于现代(平均温度大约低2-4度),如魏文帝黄初6年(225年)出征时记录的淮河结冰“是岁大寒,水道冰,舟不得入江”,每年阴历四月降霜;《秦汉时期生态环境研究(增订版)》王子今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p20-21
3. 豆麦为军粮:《三国志·魏书·陈群传》“太祖昔到阳平攻张鲁,多收豆麦以益军粮”,以及《三国志·吴书·陆逊传》“方催人种葑豆”
4. 鹿的生存毁坏农田作物:《三国志·魏书·高柔传》群鹿残暴,残食生苗,处处为害,所伤不赀。民虽障防,力不能御。
5.并闾:张揖解《上林赋》日:并闾,棕也,木高一二丈,傍更无枝,叶大而圆, 有如车轮,皆萃于木杪,其下有皮重迭裹之。每皮一匝为一节。其花黄白,结实作房,如鱼状。
孙权讨黄祖,祖横两蒙冲,保守沔口,以并闾大绁系石为碇。又齐高帝时,军容寡少,乃编棕皮为马具装。此盖军旅所须,故晋令夷民守护棕皮者,一身不输。而《唐书》:诃陵国在南海洲上,立木为城,作大屋重阁,以棕皮覆之。王坐其中。此皮坚韧不受雨,故可以冒马覆屋也。一名蒲葵。晋人称蒲葵扇。扇自柄上攒众骨如棕叶之状,今宣、歙、衢、信间扇是也。梁张孝秀,性通率,常冠穀皮巾,蹑蒲履,执栟榈皮尾。唐世以为拂。今人游山者,作棕鞋。——《秦汉时期生态环境研究(增订版)》王子今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p446
6.关于孙策遇刺的时间:
《三国志·吴书·孙破虏讨逆传》裴注里孙盛提到是的四月(孙盛《异同评》曰: 又按袁绍以建安五年至黎阳,而策以四月遇害……)
《资治通鉴·卷第六十三》“丙午,策卒,《考異》曰:虞喜《志林》云策以四月四日死,故置此。”
由于《志林》属于私人札记,可信度见仁见智,因此我只在这里列出来,供大家参考。
具体的经过大家应该都很了解了,稍微摘录一下裴注的江表传:
“《江表传》曰: “广陵太守陈登,治射阳;登,即瑀之从兄子也。策前西征,登阴复遣间使,以印绶与严白虎余党,图为后害,以报瑀见破之辱。策归,复讨登。军到丹徒,须待运粮。策性好猎,将步骑数出。策驱驰逐鹿,所乘马精骏,从骑绝不能及。初,吴郡太守许贡,上表于汉帝曰:‘孙策骁雄,与项籍相似;宜加贵宠,召还京邑。若被诏,不得不还;若放于外,必作世患!’策候吏得贡表,以示策。策请贡相见,以责让贡。贡辞无表,策即令武士绞杀之。贡奴客潜民间,欲为贡报仇。猎日,猝有三人,即贡客也。策问:‘尔等何人?’答云:‘是韩当兵,在此射鹿耳。’策曰:‘当兵,吾皆识之,未尝见汝等!’因射一人,应弦而倒。余二人怖急,便举弓射策,中颊。后骑寻至,皆刺杀之。 ”
《三国志》本传:先是,策杀贡;贡小子与客,亡匿江边。策单骑出,猝与客遇。客击伤策,创甚。请张昭等谓曰: “中国方乱;夫以吴、越之众,三江之固,足以观成败。公等善相吾弟!”呼权,佩以印绶,谓曰: “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 ”至夜卒,时年二十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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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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