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4
飞机接近北极圈，俯视地面，近乎只剩荒芜，人烟寥寥。
黄昏似副欲要窒息的画：
天空澄澈的蓝色一靠近地平线，便在近处悄然融化成灰青。远处几点粉调，一层一层的温柔扩散。一呼一吸间，万物都在被夜色侵染。
似乎人少的地方，任何景都美的纯粹。
李知白收回视线，头靠在舷窗，闭眼思考她的此行的结局。
情况好坏不过四种：
一、找到了云从龙，调查清楚异象原因。
二、云从龙遇险，她活着回去。
三、调察时受伤或被困。
四、不明不白的死了。
她最不能接受第四个，但愿不会那么倒霉。
李知白再次点开对话框，目光久久停滞在云从龙最后发来的消息上，一张照片——
雪地里摆着一圈呈“XoX”型的冰锥，下方一行雪字：“你的纪念品。”
当时她只当玩笑，没成想他竟会遭遇不测……
缓了会，李知白依然觉得内疚。
她觉得自己为云从龙伤心，应该伤心到绝食的地步。
他们可是朋友啊。
她分明在乎他，不然她就不会想去找他了，但前劲过去，她现在什么也感受不到，大概类似皮笑肉不笑。
难道她的行动是基于自己的好奇心？如果不好奇，她还会去吗？
震惊她的是，李知白不知道，她甚至不知该怎么安抚自己。
“……别想了，”李知白告诉自己。
她不想纠结了，在意这些不切实际的又有什么用呢。
不管怎样，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云从龙对她来说，都是很重要的朋友。
想着想着，熬夜后的困意涌了上来。
李知白裹了裹外套，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座椅上闭眼。
心说，下次睁眼，就到北极了。
-
22：24 训练第一站，xxxx山脉。
天已经黑了。
今天大气能见度不高，空中余几粒碎盐一样的星星挂着。
落地后，李知白先找到十三位队友汇合。
李知白英语口语不差，互相之间简单介绍了一下。
一行人中，有老有小，有男有女，给她的第一印象皆尽显风霜。
然后他们放好行李，坐上大巴车，一齐前往预定好的亚伦酒店。
风停了，代表今夜适合赶路。
一路上，一群人语言相通，亢奋不减，越聊越投机。话题从家乡聊到失恋，从宇宙聊到小行星撞地球，又从科幻电影转到全球变暖保护环境，可谓极其跳脱。
李知白偶尔插两句话。
她不太想暴露自己是个无知者的事实，对比他们来说，她脑袋空空，连那个乔曼都比不上，他好歹还是个“户外爱好者”呢。
因此，故作冷淡才是明智的选择。
其中一个坐在李知白斜后方的冰况分析员，老是说着说着就托腮看她，一副对她感兴趣的样子。他的金发太闪眼了，那么明显。可一旦李知白回头，他就装模作样的看车窗外。
李知白搞不定他什么意思。
他叫勒弗罗伊……什么来着？姓她忘了。
终于，路程走了一半多，他才双臂一叠，环上前座的靠背，把下巴垫了上去，试探着找她搭话。
“小姐，你看起来不像会参加这种行动的人。”
李知白：？
这人来找茬的吧？顾客不是上帝吗。
她佯装镇定，回头嘴角微笑着说：“前辈，请问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他吓了一跳，险些起身，连忙补救说：“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天呐，客人，请原谅我的失言。我是觉得你这么年轻，现在冰川太危险了…”
李知白见他没恶意，也不打算结仇，冲他笑了笑，并问他：“现在？”
“嗯？你不知道？”
李知白好奇的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勒弗罗伊娓娓说来：“我朋友在乌斯怀亚进行实地研究，离亚伦卡特可有二十公里呢！五天前他神秘兮兮的告诉我，‘我训练的时候突然全身结满白霜，夜训仪器还捕捉到未知频率信号……’”他笑笑，“他劝我不要去，但我还是来了。”
李知白听完沉默了，她多了些顾虑。
这是不是意味着，阿刻伽德的范围扩大到二十公里外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预兆。
没人注意他俩的私聊，小插曲坠在李知白心里，搅得她不安。
李知白有意分自己的神。
她托着腮，欣赏从没见过的夜景。
车窗外，群山起伏，远处的山脊随行路而浮动。
环山公路像一道狡猾的墨痕，将苍青的山体和下方的碎石分开。
苔原无边，夜色则毫无波澜。
剩下的路程，金发男没再来搭话。
李知白心神定了定，通过旁听，大致了解了他们每个人的性格，定好适合打好关系的人选。
等他们办理好入住、吃完晚饭，已经凌晨。
志愿队的群聊得热火朝天，李知白忙了一天，没精力再看。
她关了灯。
黑暗中，手机的荧幕光把她的脸照的苍白。
她揉揉眼，给李识发去两条消息。
［zzZ］：安全落地，明天去熟悉流程，不用担心我^ ^
［zzZ］：哥，晚安
-
亚伦卡特不是普通的冰洞，它更危险，也更不稳定。
李知白要学的东西也更多。
为了保障安全，他们必须要适应冰下环境，学习下洞流程，掌握冰川知识和仪器操作，最重要的是，正如何确应对突发情况。
而这样只能尽量避免送死。
将上述落实又是个苦力活。
一个多月内，他们在各基地辗转，飞来飞去的，李知白快晕机了。
李知白跟不上魔鬼培训，就挤时间加练。
以前她跟条甘蔗似的，如今肌肉紧实了许多，身体梦里也在阵痛。
平常练累了，李知白就去找片没踩过的雪地躺着。
身体压进雪里，能听见细微咯吱声。李知白讨厌这种声音，令人牙酸。
抬头是灰白的天，偶尔有雪花落在脸上，冰冰凉凉的。
她躺着不动，直到四肢冻得发麻才爬起来，拍拍身上沾到的雪，继续去练。
李知白和乔曼双人搭档，把个人水平练到达标，先花了三十一天，期间依旧配合团队合作。加上实战勘探，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再等进洞申请批下来，刚好四十天。
9月27日他们正式下洞。
其间，阿刻伽德现象休眠了似的，没再出现过。
李知白将自己逼成一根弦，一根紧绷的弦，不容片刻放松。
李识说要趁着假期来看她，被李知白严令拒绝。
因着李识十月要到国外出差，这是他升职的机会，成功后便不用每天担惊受怕了。
李知白不能当那颗绊脚石。
-
9月27日，乌斯怀亚群岛北部。
6：47
出发。
离开训练营，前往乌斯怀亚北部。
9：05
所有人员到达。
偶遇“Aker”志愿队。
10：29
在小型洞穴进行模拟实验。
没有线索。
13：24
与总部确认。
目标亚伦卡特，四支队伍分批错时入洞。
14：02
李知白是第一批。
进洞二十七分钟，无异常，没有线索，折返。
16：14
再次深入。
17：55
……
乔曼拍了拍李知白，说：“喂，李…我的玻璃罩起雾了。我明明做好措施了啊，它一直不散…”
随后，怪事接踵而至。
先是头灯开始闪烁，间歇性的一亮一灭，洞内变得明灭不定，各种黑影纵横交错，打向四面八方，如触手般猛烈扭曲。荧光绳的影子纤细锋利，恍如要将他们拦腰截断。
“？”
乔曼弱弱提问：“灯……坏了？”
“哈？怎么回事？环境监测仪失灵了，不，不会吧…而且红外热成像仪的数据正在极限跳升…天啊！！”他惊恐的按住李知白的肩膀，叫停她，另一只手发射求救信标，不知是不是信号太差，一直显示发送错误。
他的声音搁着厚厚的衣服分层传过来，李知白有些听不清。
“威克！出现异常！我们必须立马撤离！”安妮强调。
前方的助理向导迟钝回复：“喂？##喂？撤离！撤离！收到#####请回答。”
纵使威克资历丰富，也没见过这架势。他回道：“快来不及了！所有人趴下！李！乔曼！护住头！不要乱跑！。”
没等李知白反应，意外突然发生。
两台地质雷达的屏幕同时炸开，崩落一地冰花，扬声器爆发出的电磁尖啸，几乎要刺穿耳膜。
根本闪避不及，碎玻璃全砸向他们的防护服，稀稀拉拉的，声音格外清晰。
李知白的护面罩被划出几道长痕，看的她钻心。
安妮呆呆陈述：“完了…”
若是毁灭性的灾难……那她作为医生也无能为力，用不着她出手，他们就都死完了。
“不是，什么情况？我的设备全坏了。”
马内尔抱着死机了的摄像机乖顺趴下，附和道：“…我的也是。”
他们让这突发情况吓的愣在原地，雾气模糊了视线，一张张面容由呆滞变得惊骇。
“威克？威克！我们该怎么办？冰洞塌陷会这样吗？”男人无助的哭嚎，“都怪你，是你劝我来北极的…现在怎么办！我想回家…”
死亡面前，多年的情谊瞬间崩盘。
“我不知道！要是知道这么倒霉，给多少钱我也不来…”威克抱头贴在洞壁旁，冷嘲，“回家？呵，去死吧！”
气温有些不对劲了。
李知白一手扶着冰壁行进，隔着三层防护服，洞壁一冷一热交替的触觉还能准确传递给她，这显然不正常。
弥留之际，李知白的手止不住颤抖，但她迅速调整情绪，因为有件事她必须完成。
李知白赶忙翻翻找找，掏出卫星短信。这事她演习了许多次，施行起来十分熟练。
保持设备朝向天空，李知白冷静的向李识发送编辑好的信息。
“Sending…”
发送过程缓慢，她得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不能移动。
当然，内容并非她的遗言。
乔曼大吃一惊，问：“你的设备还能用？”
李知白看他一眼，“其他的坏了，只有它能。”
紧接着，寂静被猛然打破。
两种声学设备都一次性切换到紧急警报，红色指示灯配合着两道紧急却卡顿的播报，宛如死亡宣判：
“…连接成功…正在验证权限…
> ###ERROR### 权限校验失败…
警告！识别到Ⅲ型冰裂声纹，位于××、东北、东南、西×方向？？米处。建议规避该区域并进行复查。”
播报完毕。
他们吓傻了，忍受着冰与火的痛苦。四肢的体温降至冰点，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内脏热到瘙痒。
巨大的身体和心理压力中，他们几近处于无感状态。
“冰裂？是新闻报道里的…”
几人立马不约而同的猜到——阿刻伽德！
“不会吧？不要吧！现在不是白天吗？”
“新闻提了，你没注意吗？现在是黄昏…”
有人掏出来个十字架祈祷：“主啊，请您启示我！”
简直乱成一锅粥了。
安妮推开小部分头盔，拼命大喊：“塌陷！”
（：“停止”、“塌陷”、“坠落”，是他们定的撤离口号。）
冰壁的纹理蓝光粼粼，恰似活物。
他们紧紧抓住荧光绳，双脚开始不受控制的朝后退。
冰穹顶端的裂缝光速扩张，碎冰跟下雪似的，簌簌掉落。
头灯的白光越发黯淡，然后在某一刻，电光火石下啪的一声，灯光骤然熄灭。
随即，震动从脚底传来。
空旷的冰洞内，阴暗无孔不入，仅剩醒目血红仍在回闪。
“ 动态入侵！警×！警告！检测到未知生…物次声波，检测到##新的未知频率，检测到大型声源##×靠近，预计约…##——ERROR#？？×米#####接触。#与档案记录不匹配请##保持警惕！”
“ ××！注意！持续…不明信##号增×，洞顶结构##稳定性降至70％，建、建议#缩短作业时间。”
“##00#000EEERROR#…数#ER#R#数据错误##OR#请重启，重复，请重启…”
“咔嚓——咔嚓——”
川体在悲啼，裂缝在蔓延，冰层的哀鸣犹如风铃在摇摆。
死亡的末日降临了。
有人在黑暗里哽咽：“我们出不去了…”
“妈妈，我好后悔…我不该来的。”
总算，李知白看到设备的屏幕显示“ Message Sent”。
她抓紧时间收好它。而后身体紧贴洞壁，一只手握紧绳子，另一只手攥住冰镐保护头部，发了疯似的狂奔。
细小的啜泣停止，其他人也彻底慌了。
十几人死死握紧绳子，迈开步子往出口跑。
任何专业知识也保不了他们的命。
现在，命握在他们自己手中了。
——跑，还是留？
地面不平，加上装备太沉，他们跑也跑不快，一切都凭借本能。
“喂！绝对不要回头看！”
“寻找冰柱或内凹冰壁掩体！”
李知白跑在最前面。
她用尽全力压住慌乱的心跳，拼命迈动双腿，冷汗湿了满脸。
不能蜷缩在原地等待救援，阿刻伽德决不会放过他们！
何况什么也没查到，她怎么能死！
生死关头，李知白唯一可以依仗的竟是自已。
只是。
哥哥，对不起。
洞内完全是黑的，他们借这截绳子充当向导，迫切冲向洞口，可深入的太远，逃命太晚了，仿佛永远也到不了出口。
不知是谁安抚了句：“跑、跑到绳子能拉直就得救了…”
回音纷乱，一阵阵的扩散到尽头，回响如低语。冰屑砸落在背包上，发出闷响。
他们把注意力放在脚步声上，尽量去忽视川体的响动。
越是这种情况，就绝对得保持理智。
蓦地，电子表的“滴滴”声刺破了每个人强撑的神经。
——二十二点了。
李知白的心脏莫名漏跳了一拍。
最后一声播报消散。
而后降临的，是来自冰川深处更幽远的巨响，好似板块正在他们脚下被撕裂。
扭断骨骼般的脆声，召示冰层猛然崩塌。整个洞穴瞬间陷入白色混乱，呼喊声交织成刺耳的混响。
猛的，李知白身形一歪，朝地面吻去。
冰体的裂变发生太快，她甚至来不及闪避，险些叫冰刺扎个对穿。荧光绳陡然绷紧，扯着李知白悬停，队友下饺子似的被抖落。
队友骂声一片。
她刚要借力向上爬，裂缝就橡皮泥似的随之抬升。
李知白瞳孔骤缩，三观尽碎。
倏地，她脚下一软，失去平衡。
坠落的那刻，李知白本能闭眼。
然而，预想的撞击没有来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包容——好似她跌入了一片死海，被它温和接纳。
寒冷刺骨？没有。
温暖？也没有。
她分不清自己是在下坠，还是被什么力量吊在半空。
胸口本能地涌起恐惧，但很快被好奇冲散。
这是什么地方？
队友呢？他们在这里吗？
她试着去辨认，却发现身体没有重量，没有触感，什么都没有。
就像整个人被抹去，只剩下意识在打转。
四周黑暗到几乎窒息，李知白以为自己瞎了。
下一瞬，世界翻转，像有人粗暴地把一张画布掀开。
李知白愣住，呼吸一滞。
这里压根不是宇宙！
那她在哪？隐藏起来的高维空间？
上一秒她还在生死逃亡，下一刻她就□□，像颗纯白未破的茧，出现在未知空间，孤零零漂浮。
衣服，装备，全都不见了。
李知白再次掐了自己一把。
痛觉神奇的回来了！
“……？”
喂，讲点逻辑行吗？
李知白来不及失神，而今，祂的另一面展现在她眼前。
时空本身让对折，一面静谧，一边沸腾。
有别于吞噬万物的纯黑，眼下竟是汹涌的色彩暴动，鬼魅而绚烂，曲线似水波荡漾，它无视空间的极限，冲边界伸展。
甬道状的结构粗壮至极，盘绕交错着。
和祂相比，人类太渺小了。
不是李知白看见了“祂”，而是“祂”允许自己被理解。
这里没有方向，没有所谓的法则，只有亘古在流淌。
仿佛除祂以外，其他全部不值一提。
顷刻间，李知白的视网膜传来灼烧感。
显然，命运还不打算放过她，接着，剧烈的痛感殃及全身。
她的骨头错位，细胞被撕裂，又被重组。
视野中，身躯发生变形，它扭曲、摇晃着。兀的，□□像碎掉的瓷罐，全盘迸裂，血肉涌出。
生命的最后，她如绽放的红花般焕丽。
李知白怒骂：“这不是真的……根本不讲道理！”
不，祂需要什么规则？
……祂本身就是规则。
是她过于藐小。
李知白极为焦躁，咬烂了尚且完好的嘴唇。
她不愿意哀嚎。
即使解体也美不到哪去，但至少保有无人可见的体面。
云从龙，你也是这么死的吗？好疼啊……
就像大象碾死蚂蚁——时空恰好落下祂浩瀚的脚步，李知白只是不幸的，做了那只注视阴影的蚂蚁。
她逼迫自己睁开眼，去凝视祂。
另一颗眼球飘走了，她便独目翻了个白眼。
无数星系笼罩着李知白，她忍着疼痛张开手，它们便像被绞碎的尘埃，远远的、缓缓地在她指尖流淌。
不过瞬息，一切，便一寸寸瓦解。
李知白被驱逐了。
她融化了吗？
可她仍能思考，真好……幸好没有消失……
李知白感到一种轻盈的剥离感，恍惚间，灵魂正剥离残破的躯壳，受奇特的引力作用，卷进甬道。
这就是灵异事件了。
李知白自嘲地想，“你杀不死我。”
彻底昏死前，她尝到了舌尖残留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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