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楚潇还是和澹台渊见了一面。
做了这么多年的对手,见一面,似乎很合理。
就是在裴曦第一次招待澹台渊的那家客栈,因为老板家底厚,朝廷赈灾粮款一到,很快就重新开张了。此时苏言和裴曦二人在二楼靠窗的位置等楚潇出来。
裴曦喊小二过来点了几盘点心,都是甜的,他这人嗜甜。
“擅自做主点了些甜食,殿下若有喜欢的再点些。”
苏言挥手让小二下去准备:“我也喜欢甜的,还有啊,不用一直这么叫,很见外,你可以唤我的名字。”
裴曦笑道:“好。我同望尘相识已久,第一次见他亲近别人,苏兄对望尘也格外上心。”简直猛犬护食的架势。
点心上齐了,另外有一壶酸梅汁。
苏言倒了一杯,说:“这么明显吗。”
“嗯,很明显。”
苏言觉得对面的青年有事想问自己,他捏了块甜枣糕三两口吃下,又喝了几口酸梅汁,说:“裴兄,有话可以直说,你是阿潇的朋友,对我不必这么客气。”
“三年前,我开始反复做同一个梦。”裴曦不再拐弯抹角,他知道能直呼上官晨大名的必然不是一般人,“梦里是大雪天,我和一位从未见过的公子在雪地里说话。每次醒来都不记得他说了什么,但这里很痛。”他抬手按在了心口的位置。
苏言扭头看向窗外,一场旱灾,城中荒凉了许多,但来往士卒、百姓都在为生存奔波着。
他语气很淡:“心痛么,那你可能记住那位公子的脸?”
裴曦顿了顿,点头又摇头:“我…我有时能想起他的样子,但你问我的那一刻,我忽然忘掉了。”
苏言无声叹了口气,方才裴曦说出那个梦之后,他忽然想到了为何觉得对方眼熟:“你想忘掉他吗?”
话音刚落他又摇摇头:“糊涂了,你若想忘了那人,你师父应该也能做到,也就不会给你妄情经了。”
裴曦笑了笑:“很荒谬,我爱上了一个,也许这辈子都不会亲眼见到的人。”
荒谬吗?苏言不知道,或许是冥冥中天意作弄人吧。
裴曦爱上了一个只存在于镜像时空的人。
那个人身份特殊,只存在于潜渊时空现世,而裴曦身处古界,如果对方不再到古界来,他们就永远不会有相见的机会。
更何况……苏言目光中颇有几分怜悯的意味,更何况现世也有一个裴曦,梦中的人只会和现世的裴曦相遇。
从潜渊时空分裂的那一刻起,两个裴曦便已经是两个不同的人了。
许多时候苏言都想不通宿命运转的机理,好似事与愿违才是常态。
“很多人不相信宿命,我也不信,可他确确实实存在。但,情之一字,宿命本身尚且参悟不透。裴曦,如果这个世界上也有你想见的那个人,我想,他会喜欢上你。”
说到这里,苏言恍然想起一件事,关于顾迟附身的那具身体……
现世一半的时空本源化作人形后生出了自我意识,古界这一半当真没有同样的可能吗?只是若真有那一日,怕也该是沧海桑田,那时裴曦还在吗。
他忽而起了恻隐之心。
“裴曦,”苏言忽然拿出一只半指高的细窄翠色玉瓶,“我取你一滴心头血,来日,也许会有一场造化,也可能什么都没有。”
其实苏言明白,这个决定对裴曦而言是很残忍的。似是希望,更是没有前路的空口白话。
裴曦眸光微动,他的手不自觉攥紧了:“好,不论将来如何,我该先道一声谢,苏兄,谢谢。”
“嗯,妄情经…看多了伤心神,戒断绝非易事,我只提醒一句,别再进一步依赖它,止于如今的程度,是最好的选择。”
裴曦应允,他知道自己是饮鸩止渴,求不得,又忘不掉。
楚潇和澹台渊出来时,后者方才看到苏言,顿时便愣住了。
苏言不客气地看回去,扯着唇笑了笑:“澹台公子勇气可嘉,竟孤身闯入重卿境内。”他也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收回视线不再关注。
见状,楚潇莫名松了口气。
黄昏之际,林声带着人回来了,且还绑了岑溪城的郡守一起回来。
一路策马狂奔,可把那位年纪轻轻的郡守大人给折腾了个半死。
不料,此人还是裴曦的旧识。
齐寒泊,曾前往苍云山求学,途中偶遇上山找上官晨的裴曦,二人目的地一致,索性作伴同行。
但后来齐寒泊并未成功进入苍云山,凌门管招生的弟子说齐寒泊与凌门无缘,无法收入门中,客客气气地请人离开了。
没想到再见竟是这幅光景。
这个时辰澹台渊还未离开扶风郡,苏言的神识在城中扫过一遍,猜想楚潇是与澹台渊做了什么交易。
这个叫齐寒泊的应该是澹台渊的人,但此次澹台渊拿旱灾下受苦百姓的性命做棋,楚潇必然震怒,因此所谓的交易只会是南邺吃大亏。
事情果然如苏言所料,入夜,楚潇从书房回来,苏言在房中等他。
“澹台渊这么看重齐寒泊?”苏言替他褪下沾了尘土的外袍,将人揽在怀里坐到椅子上。
楚潇拍拍他不安分的手:“宇文州虽会用兵,实则跟顾…跟淮安侯是一样的人,一身正气的纯臣,不懂文臣间的弯弯绕绕,齐寒泊是澹台渊早就看好的谋士,只是入了重卿的朝堂。”
苏言把脸埋进他脖颈间,眷恋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不担心是放虎归山?”
“我门下有一谋士,名齐寒舟,这齐寒泊是他的堂兄,于五年前入仕,一直不得君心,岑溪城地处偏远,不比早年的扶风郡好到哪儿去,他一个穷书生,空有满腔抱负,真做起来却难得很。几年蹉跎下来,自然是愤懑不得志,这时候澹台渊找上他,许他来日安一方百姓的好前程,确实很难不动摇。”
楚潇不禁暗骂楚泽不辩忠逆,这等纯臣分明该留在都城,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
苏言深吸一口气,语调无甚起伏地感慨道:“是个可怜人。那澹台渊拿什么跟你换的?”
楚潇道:“黄金白银,粮食珠宝,两国通商。”
苏言摸摸他戴着戒指的手:“延误灾情上报,百姓受苦,他是该多赔些东西。”
楚潇“嗯”了一声,觉得手被抓着有点痒,把人推开打算去喊小厮送水进来,复又想到如今正是急需用水的时候,便老实跨坐到了苏言腿上。
苏言挑挑眉,一本正经地望着他。
“快点。”楚潇面无表情地说。
苏言眯了下眼睛:“不好吧,我们还没开始—唔……”
楚潇一把捂住他的嘴,阴沉沉道:“除尘的法术。”这几日一直是这么过来的,省去了用水,苏言显然是在装傻。
明摆着耍流氓的苏言摩挲着他的肩膀,轻声道:“陛下想不想沐浴,用水,不占用你们这里的水。”
楚潇觉得等着自己的是个大坑:“说人话。”
苏言笑笑,凑到他耳边:“带你去我外出常住的地方。”
话音一落,楚潇就见眼前换了景象,是白天?他看了看四周,花田,湖水,长椅,梨树,秋千,还有几间水上竹屋。
坐在秋千上的苏言摸摸他手上的戒指:“隐藏在戒指里的小空间。”
楚潇大致听懂了意思,拍着他的手站起身。
他望着那片火红的花田,又看看旁边不远处一树白色的小花,忽然觉得此地竟是如此熟悉。
他问:“从前…我从前来过这里吗?”
苏言走过来站在他身侧:“来过几次。”
那是一千三百多年前了,独孤潇进来时还没有梨树和秋千,出去时就和现在的场景一样了。
楚潇垂下眼眸:“先去沐浴。”
然后做点别的。
苏言在心里接话,嘴上老实道:“走吧,竹屋里准备好热水了,洗完去那边泡温泉吧。”他手指了指竹屋一侧。
楚潇心知他话里藏着的意思并不正经,却也没反驳,只是说:“很会享受。”
殊不知这是当年做独孤潇时的自己主动要求的,就为一个舒坦。而接受他要求的苏言为的是让他更好的疗伤。虽然星言殿就有温泉……
熟知内情的苏言笑了下:“是,我真是太堕落了,该向陛下您看齐。”
楚潇无动于衷地接下他不走心的马屁,抬脚朝竹屋走去。
温泉那边是半封闭的,上面能看到星空,一比一从外界搬过来的夜空。
其实时间没过多久,只是楚潇声称白日宣淫实属昏君所为,荤了头的苏言当即便把白日转换成了夜景,楚潇一时都看愣住了。
“现在可好了,良宵苦短,陛下说我是你的皇后—”
楚潇纠正:“未来的。”
苏言忍不住笑起来,贴上他的唇,动作很轻地吻着:“我是陛下未来的皇后,**一刻值千金呢。”
楚潇被他亲的身上有些发麻,到底没了力气再去跟他斗嘴。
温泉的水荡了半宿,苏言抱着人回竹屋时楚潇已困倦得睁不开眼了。
苏言静静看着怀里的青年,心下欢喜,忽而生出了现在就把对方身体置换回来的念头,但转念又想此事必得先知会楚潇,便又放下了。
楚潇这具身体是**凡胎,即便跟着上官晨学了些术法,终究逃不过生老病死。
他必须在这具身体消耗到底前与楚潇说好置换身体一事,再和潜渊时空本源说明此事,还要跟上官晨说一声,如此才算彻底割断这一世阿潇神魂与潜渊时空形成的牵绊,脱离潜渊时空而存在。
阿潇,我们会有很漫长的余生。
扶风郡灾情稳定之后,楚潇便准备启程回黎城了,而齐寒泊明面上判了罢官流放。
加急信件先一步抵达都城,由数位大臣协助暂理政事的宁王楚风当即按照信件中楚潇所写,点了一位出身不错、有能力有抱负的青年官员任职岑溪城郡守。
返回的路上,林声前来向楚潇辞行。
这一点楚潇有所预料,林声和林枫不同,林枫自小便在他身边。虽同为心腹,涉及到私事楚潇只会让林枫去做。
而苏言出现后,林声躲避的迹象并不难察觉。
荒郊野岭的简陋客栈里,楚潇目光深沉地看着面前跪地的青年:“林声,你跟随朕数年,应该知道想离开的暗卫要付出什么代价。”
林声:“属下知道。”
苏言推门进来,嘎吱的声响吵得人耳朵疼。
“阿潇,此人我来解决。”他把一大碗洗好的葡萄放到楚潇身前的桌子上。
楚潇看着手边昂贵又稀少的葡萄,想到扶风郡受灾百姓的模样,知道自己不该没来由地迁怒到苏言身上,忍不住目光复杂地看了对方一眼。
谁知苏言一眼就看出了他未说出口的话:“这是我自己种的,竹屋后面还有很大的地方,改天带你去看。”
“……”自己种…楚潇忽然觉得苏言实在是没有半分矫揉造作,如此身份尊贵的人,上天入地可以,谈论家国大事可以,挖坑种田也能行。
显些被遗忘的林声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们二人一眼,这外人融不进分毫的氛围,着实让他有些眼红。
“你们两个果然认识。”楚潇抛开那些奇怪的思绪,回归正题。
苏言手里捏着颗葡萄,心道这回可是你没理了哟。
楚潇看他半点不慌张,林声却已经脸色发白,还当他们之间是有什么灭门之仇。
“那便交给你了,别的我不管,他离开后不能对外透露任何与重卿有关的事。”
苏言了然,指间流光闪过:“林声,若你敢透露半个字,必受万蚁噬心之痛。”
林声感受到恐惧气息,伏下的身子微微发颤。
苏言点明:“我指的不仅是重卿之事,还有林家灭门后阿潇去过的事,以及他让你做的事,都烂在肚子里,否则……”
林声小声说:“是,大人放心。”
等林声离开后,楚潇才问刚刚苏言后面几句是何意思。
然后苏言就目光含笑地对着他:“他是……算了,我觉得我说的那几件事还是等你以后融合记忆再提吧,现在说像是我在欺负你。”
楚潇少见他这种暗藏玄机的话术,直觉届时必然是对自己不利的事,但还是没有追问。
罢了罢了,就当先逃避一阵子了。
行至黎城城外,苏言对楚潇说,他可能要离开一阵子,家中要务,拖不得,兴许还是很长的一阵子。
楚潇想到师父与自己对时间长短的理解差距,问:“要多少年?”
苏言一怔,语气很抱歉:“可能二十年。”
二十年,如今一个凡人的小半辈子。
这下换成楚潇茫然了,他想说,万一我活不到四十多岁,你能来得及看我吗,话未出口就觉得别扭,也不想苏言因他耽误了正事,于是闭了嘴。
他们说话前特地避开了随行的人,苏言无所顾忌地抱住他:“我的职责与时空有关,这次有个世界遭受重创有覆灭的危机,但那个时空涵盖的位面分区种类十分多样,运转机制复杂,我们很需要在它能量消耗殆尽前做好观察记录,这份资料很重要,关乎众多与之结构相似的高阶时空,我最擅长这些方面,所以必须亲自过去时刻盯着。”
这里面有些词楚潇听不太懂,但结合起来能猜出一二:“只这一件事便要二十年,太耗费心神。”
苏言退开些,在他嘴角亲了一下:“那边和这里时间流速不同,慢了将近一倍,我只在那边待十年左右。”
十年,依旧是很漫长的时间。
楚潇紧握着他的手:“嗯,照顾好自己,我在这里等你。二十年,我会退位,你来找我,我便跟你走。”
苏言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压下离愁别绪,笑说:“退位?那皇位传给谁?”
楚潇看傻子似地看他一眼:“宗族中不乏天资聪颖的孩子,而且前几日楚风来信,他和岚华要有孩子了。”
苏言一听也为他们高兴,取出两个木盒:“我也不随你进城入宫了,这些你留好,一个送给未出世的孩子做见面礼,另一个送给岚华郡主。”
楚潇打开看了看,第一个盒子里是一块入手微凉的玉,形状像只兔子,不是很大,但小孩子吞不进嘴里,另一个是一颗丹药。
苏言解释道:“这个算是药玉,保那孩子无病无疾,顺遂平安。至于药,是用来补身体的,生育对女子造成的伤害是不可逆转的。”
楚潇只听完前半句就有些想拒绝:“太贵重了。”
苏言抓住他的手,说:“放心,都是符合你们这里物品规制的,效用超出的我不会在这里用。而且我与岚华郡主相识一场,送些祝福也合情合理。”
“……好。”他这么说,楚潇只能把东西收下,抬头看向他。
苏言微微低头吻上他的唇,动作间沾染了不舍的情愫。
分别之际,苏言抵着他的额头,说:“你过去吧,我看着你入城。”
楚潇格外珍重地看他一眼,然后转身走回车马所在的地方。
一行人向着城门前进,骏马上的玄衣青年没有回头。
“小没良心的。”
原地只余下一声轻叹,转眼间白衣人也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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