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从参道上一泻而下,形如瀑布,石板路偶尔裸露出一小片,越过高大的鸟居后汇入地面,两侧林立的树枝便是巨人之手,无限向天空延伸后,所接得的是尚未化作污水、或免除化作污水之命运的纯洁的雪片。水汽渗入空气,使之形成一片朦胧的雾团,其中,仍有雪花的参与。在之中呼吸时,就能感到细小的冰晶钻入鼻腔,进而在肺部消融。
更远处的雪尚未被踏足,保持着纸似的洁净,已被木屐打乱的参道上的雪,也逐渐被不断落下的雪片掩盖。现在几乎看不到琉来时的痕迹,像是从没来过,忽然从天空降临,可说是“天外来者”。几乎融化成雪景的女孩子,只能依靠緋袴的颜色来辨别位置与形状,在悟看来,只是个穿着巫女装扮、有着透明皮肤的日本小偶。雪没过悟的木屐,鞋袜已经湿了,然而舍不得离开,只是专注地看。
风从下至上地吹入鸟居,激起一小片还未融化的雪团。雪团向琉的脚边扑,便使其更有一种不似真人的境况。他原本不是个多么容易被惊讶的人,在他已有的观念之中,惊讶乃是对一个人的过分的吹捧。况且,他已经在短暂的人生里学会处事不惊与故作镇定,哪怕真让他有一些悸动,也都会像现在这样,以沉默的双眼与毫无变化的表情来面对一切事实,同时在内心陈述:也许他真的有命运遇见雪女,或是掌管雪的巫女……倘若世上没有灵异存在,拜神之行为又该从何说起?
生命里有这么一种机遇,永远是可遇不可得。乃是把人生当拼图一样打碎、拼凑,并不比儿童玩具深奥,要明白这个道理,就意味着要让自己坦然面对所有还没发生的缘分。强求是求不来的。要是想避开,也注定无法真正回避。在那些无限畅想他与她可能有个际遇的日子里,虽然说不清心头里的冲动到底从何而来,不过他是个精妙的人,情绪一来就让它随遇而安,坦然的接受远比辗转反侧轻松些。
由此,他轻易地接受了要和这个小女孩子有一场货真价实的会面的可能,事实上,在他离开神社前的那个瞬间,心灵里感到一种巨大召唤似的东西,令他不得不借口脱离父亲大人,从而能够得到折返神社的小小时机。
时机,也就是命运中你唯一可以自己主导的东西。当你认为有什么要到来而你感召到不得不去做的力量的时候,那就是所谓的时机。路上下起雪,原本想买两把伞,转念一想:儿童用的小伞和神社太冲突,况且巫女不能随便收取赠物,于是算了,加快脚步来到神社参道前,扫雪的巫女已经离开。这里只有一座巨大寂寞的鸟居。
直觉告诉自己必须等待。其实他也感到好奇,全日本中居然也有一个头发呈银色的孩子,让他不再是个怪人、坏人,她拥有了一些拯救他的可能。不过他不会把她供出来,说“我还见过另一个银发小孩儿”,他决定让她成为一个真实存在的秘密。现在他看着她,两对儿眼睛交锋,少了电光火石,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的抚摸。她用眼神把他抚摸了一遍。他也用眼神把她敬仰了一遍。一个同龄的小女巫他决不能对她升起任何的僭越之心,要是她不肯继续,他就只能这么站着。他所拥有的是尊敬神的教育。
很奇怪:他已经打定主意要获知她的姓名,而在此时又有尊敬的心理浮现。有一些害怕,要是他真的知道了她的真名,也许有被崇德天皇降罪的可能。好在她行动了,在他们互相注视互相试探的间隙中,她的身体里也迸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
她意识到希望这个人看看她,且在这一刻她忽然忘记一切嘱咐一切委托,包括崇德天皇的托梦与她或托梦给大巫女,他们一起告诉她保护真容如何重要,因为你是一个有些身份必须从属于神明的女性,那就有对凡人保持必要神秘的道理。一见到他,她把这些统统抛在脑后。什么救命恩情神光出现,她全然忘记,全身心地沉浸在冲动之中。渴望为他展示一些微不足道的真相,好让这个男孩儿真正把她记住,而非是只做一个雪白的虚影。
她抬起手解开系在脑后的红绳,再一前一后地将两手移动至面具两侧,稍加力气向下移动,一对儿紫眼睛从帷幕后渐渐显现。动作做得极快,将上半张脸裸露之后,行动就停了下来。
小心地窥探这个世界,显得这样新鲜、憧憬,透过狐狸面具所见到过的广阔的一面,原来并非是真正的广阔。现在,除了雪子祖先的居所,她首次主动为自己找到新的天地,在这雪白的新天地之间出现的小小神明便预示着她的某种未来。
即使违抗了叫做崇德天皇的神明,照样有另一尊活的小神仙令她继续信奉。这又并非是真正背叛了崇德天皇,她心里想:那样神通广大的神不会和她的自作主张计较,要是计较起来,反倒是神失去了应有的品格。她没有问他有关的任何问题;名字已经知道了,身世也早分明,唯一的疑问是他忽而返回神社的决定。可是,在这个当下,她必须在简短的空隙中对他表白心情,用面具挡住的下半张脸,轻轻地说些带有冷空气的话来:
“我的神明,你好呀。”
从气口里得到的活泼俏皮的口吻,夹带女孩子特有的期待,她给他创造了一个绝无仅有的身份。哪怕他觉得消受不起或无法承担,现在也失去了后退的可能。女孩子看了一会儿,很快戴回面具,一面向一侧小路奔跑一面侧身对他挥手:你快回去吧,雪子要回来啦!
雪子是晚上九点回的家。琉在雪子身上闻到一股酒的臭味儿,雪子又去喝酒。不知何时更换的变装,更不清楚巫女的服装遗落到哪里,问雪子,发生什么了,又和谁见面了?在往前走,从蓝色纸袋中看见巫女服的一角,正向纸袋外蔓延。雪子也有着她的秘密会面,整个神社内充满秘密。最秘密的是琉的身世,在对待身世的问题上,雪子总是温和地笑着,说就是那么回事,既然有了不好的回忆,不如让我们一起创造幸福的回忆。
小琉……雪子痴痴地笑,眼神被吊灯照的忽明忽暗。雪子抬起上半身,亲切依赖地抱住琉的下半身,耳朵贴在双膝的的缝隙中,琉隐约听见抽泣声。
琉晃动双腿,雪子哭丧着说:小琉你千万要好好活着呀……琉弯下腰查看雪子的脸庞,眼泪像毛虫一样在脸颊上滑动。已有三十岁的雪子,从未有过恋爱,不知道她是否爱上过谁,总之,始终保持着巫女的责任,令自己洁身自好——说到底,这只是一种遥远的束缚的手段。琉分不清雪子到底是为了巫女之身份才不恋爱,还是因根本找不到喜爱的男生才无法恋爱,亦或是曾经拥有过,只是她们都不知道。这个人掩饰的很好,只在琉的面前大醉。
琉摸摸雪子的头顶,把她靠在小座椅上,雪子抖动手臂,撒娇地说我要睡觉!琉打来热水为雪子擦脸,雪子傻傻地看着琉,忽然问:你有事情瞒着我。
没有的。琉快速地回答,没有事瞒着雪子姐。雪子神秘地看向琉,脸庞上两抹红润的云朵,琉觉得雪子的眼神是幸福的诅咒。
在她看来,之所以能够成长到今天,靠的是雪子养育的恩情,其中也许夹杂着崇德天皇冥冥中引导雪子救助她的恩情,但到底没见过这位神明的真身,有关他神力的传闻,听起来也只能是个故事。信奉神明,大多数人的情况不过是为了给心灵找个能够释放的地方。多半在释放恶意,在虔诚起誓和忏悔之后,无论是东方的神还是西方的神,总有一个能代替受害之人将其原谅,随后便能重获新生,进而抛却前半生的罪,继续去做个纯粹善良的人。雪子也犯下过错误。但那错误并不致命,很早就被周围人原谅,像今天这样,喝醉后快乐幸福地要求琉好好活着、用心活着,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
她不明白雪子为什么如此紧张她的性命。她悄悄对雪子说:我认识了新朋友。但的确隐瞒向悟展示真容的事情。雪子问,他知道你的为人吗?琉说他或许知道吧?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之间有成为朋友的缘分。
雪子大喝一声:小孩子不要说这么严肃的话!你为什么不向我讨要玩具和好吃的,反而说什么缘分、注定之类,我害怕你!
说着,雪子趴在榻榻米上呜呜地颤动身体。望着雪子弓起的脊背,无法感到像样的忏悔。脑海中唯独在思考:要是明天还能见面,一定和他一起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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