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
樱花绽放得正是时候,只是不该开在他的茶杯里。
赵燃端着黑瓷盏,视线被里面漂浮的浅粉色花瓣困住了。他不敢放下,也不太情愿入口,就这么不尴不尬地举着。直到面前传来“唰”一下书页翻动的声音,催促他似的。
他连忙仰头将那杯茶一饮而尽。
入口和白水没差别,渐渐地舌底漫上清甜的回甘,和着那片花瓣未知的风味。
赵燃将之评价为高级的东西。
不止茶水,廊下精致的乌木小案,盘里和广告插图一个模样的点心,寂静的,风会随时会将花瓣吹落的庭院,都很高级。
面前那个儒雅男人更是极致,一丝不苟,眉目间却又透着泰然。赵燃与之对坐,甚至有些不敢放眼去看他。
他低头拉了拉自己花里胡哨的短衫,薄薄的,地摊货,线头呲出来了。现在不摘,恐怕走的时候要落在老板整洁的地板上。
如此高级的老板恐怕也不会赏脸聘用他吧,大抵今日空走一遭。
赵燃专心等待逐客令的时候。
对面的男人开口了。
“你不抬头,怎么看清我?”
赵燃抬起脑袋,硬着头皮去观察对面的男人。此时聪明人该答的内容,多半是句奉承话。
当赵燃想通时,那张快嘴已经仓促答完了:
“看得很清了。”
“看到什么?”声音深潭一般,是笑与怒都感受不到的平静。
“老板……”赵燃磕磕绊绊地开口了,他不是会说好听话的人,于是实话实说:“老板衣裳素雅,显然性情如此。对我这种小人物也亲自面见,为人颇细致……”
见酒老板脸色如旧,他心中不妙更甚,面试官脸色没有变化那就是变差了。赵燃眼一闭,干脆倒豆子般一股脑讲出来:
“不止如此。您一身休闲装束,今日多半是不决定出门的,但准备好了茶点,看起来又不太感兴趣的样子,可能在等人来。完全是同一种口味的点心,说明多半不是陌生的客人。我在这时闯来请求聘用,实在抱歉……”
赵燃说完,周身气氛愈发凝重了。
“继续。”
“是。”他冥思苦想,面对着房中毫无使用痕迹的物件,又挤出了一些:“看这院中的树与周围土地,至少庭院是早已有的。但房间布置却是全新,许是您近期换新了,因而我也再难瞧出什么了……”
那位老板听了,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赵燃低着头,压迫感落在发顶,沉下肩,压迫似又回到了背上。老板恐怕对他无脑的发言,已甚为不满。
说到这地步,他若还藏着些什么兴许就再无机会。
最后再搏一搏好了,赵燃顶着欺骗老师一般的畏惧,大胆道:
“还有,您今日早餐的厨师没有来。”
这不是猜的。是进门时路过花园时,他偷听到管家在责问佣人。隐约是厨师刚被开了一位,佣人不及帮忙,害主人自己进厨房受了伤。
赵燃话音落地。
酒老板握着书的手,刚刚好放下。
赵燃从手腕,偷偷瞄到酒老板修剪得圆润的指尖。酒老板那双手并没有佩戴戒指之类浮夸的装饰,甚至连块腕表也没有。但无论手心、手背,都没有任何新鲜的伤痕。
室中极安静。
赵燃只觉那完好的双手在崖边推了他一把,使得他心脏狂跳,额角渗出汗来。
他演砸了。
他忍住在大人物面前落荒而逃的冲动,却听到耳边一声:
“不错。”
酒老板的眉头竟舒展开。
顺着赵燃的目光,酒老板宽和的手拢了拢衣袖。在那一尘不染的上衣袖口,突兀地洇着一点锈红色。
“你很有‘眼力’。”酒老板夸赞。
酒老板颇感兴趣的目光朝他落下来,“介绍你来做什么,已有人知你了?”
“是……是。”赵燃磕磕绊绊地答,他恍然想起,应聘司机而已,自己竟当作上一份工作来应答。还习惯性地将客套话当成了对眼力的考察,在老板面前大放厥词起来。
酒老板似不在意,追问他:“会开车么,开得怎样?”
开车啊,赵燃有些犹豫。
之前赵燃把方向盘的时候,常被前一位老板骂太呆板、一味礼让、活像有老婆站在路边盯他。
可今日实话已经说了许多,再不差这一句:
“其他难保证,但开车是很稳的。”
酒老板略带探究的目光望过来,等他解释。
赵燃忙道:“从前有在深水埗给豆腐店送过一阵子豆腐。”
话一出口,赵燃顿觉尴尬。豆腐和贵人完全不可比,放在一起好生冒昧。
他忐忑等待着。
酒老板听了这个理由,脸上竟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舒缓。他形容贵气,眉目淡雅。赵燃自幼在市井长大,鲜有机会在上位者面前露脸,被那样的目光一拢,不由看得怔了。
直到屏住的一口气松下,才慌忙毕恭毕敬地低下头。
“就是你了。”
酒老板聘用了他。
赵燃起身时,脚步绵软,像是做梦一般。
“还有,偷听倒也算一种本领。可你该对我再坦诚些。”
赵燃拉着门的手立时僵住不能动,在咚咚的心跳声里他连声应是。他不敢回头去确认老板的神色,大步出门,走出庭院。
在这阵惊惶过后,静下来的赵燃有种奇异的,被包庇的心安。
酒老板不仅没有将这点小聪明放在心上,甚至听管家说,为了允他便利,酒老板让他搬来这别墅中居住。
赵燃心里高兴,虽还不踏实,但取得这份差事毕竟是天大的好事。
处理好行李后,赵燃头一件就是要去道谢。
他四处拜托,最后是早年出来混的幼时邻家好友卷哥帮他找到了这位新东家。寻到差事不易,现在他口袋空空,只能口头说声谢。他打算下月工资一发下来,再封个利是给他。
“你帮我介绍的那个老板,排场真大。”
人到朋友跟前,赵燃忍不住就想感叹一下独占那片山顶的宅院,他这辈子都没在这样的地方干过活。转过头。赵燃发现卷哥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男人白他一眼,四下在昏暗的KTV里找了半天,从桌脚底下抽出一本杂志甩给他。
一串串标题飘在封面:
《少男少女抢着要——乐园开幕,全球瞩目!》
《大龄未婚美人密会多位名流,沈小姐生意太忙——联手六家银行,锦色珠宝能否起死回生》
《虎口又拔牙——金蜂集团再下一城,可转债募资30亿港元收购天虹大厦,打造湾仔北新地标》
纷乱的大字拱着,头顶的迪斯科球晃着,赵燃在朦胧光线下,看清封面上挂着第一慈善家名头的男人。港岛无人不知的商界大佬,酒薄生。
听人称其酒老板时,赵燃还不敢确认。
此时一看,果然是酒老板无疑,连左边眼尾的痣都拍得一清二楚。
被介绍这样的工作,有些像请他来吃鱼,结果上桌竟是美人鱼,总归他是想也不敢想的。
卷哥叼着烟,抓了两把他压直的头发,“有钱人嘛,事多些,看不上你也正常,下次有机会再给你找差事咯。我自己都才刚当上夜场经理,总不好介绍你当歌女吧?”
那小子正推出一根烟来,脸上全然看不出遗憾,笑得春风得意。
“不,老板收我做事了。好感激你。”
卷哥闻言瞪大眼睛,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摸摸鼻子,表情不太自然:“你小子蛮厉害的呀!”
“谢谢啦。”
赵燃说着,抬头正对上面前墙壁装饰的镜子,竟见着卷哥那张瘦脸上露出懊恼又嫉恨的神情,他甚至朝赵燃翻了个白眼。
赵燃转过头去,对方脸上又换上笑容,笑得难看。
他多少明白几分,脸色冷了下来,“卷哥,你是不是没想我能通过?”
“不是,我就是想你小子平时也挺窝囊的……”
“所以呢?你推荐我去,是想看我笑话。”
“哎,那么看我干嘛,你自己什么样子心里没数?木头一个,混这么多年还不会看眼色,别说老板不要你,吵架都听不懂人家骂你啊。我叫你你还真敢去,白白让你这小子走狗屎运啦。”
赵燃一听顿时火冒三丈,说话间,包厢里正有衣着清凉的女子坐到身旁陪,衣角刚沾上手臂,赵燃干脆就起身想离开。
卷哥这里和他整个人都不搭调,再待在这里要气闷死了。
“去哪?喂喂,这么好的活介绍费你不给就走啊,五千块,不过分吧?”
赵燃一听睁大了眼睛,“五千,你怎么不去抢?”
“小家子气,知道你往后在谁家手底下做事?要不是你当过私家侦探,上面问下来时我随口替你应了一声,不然你以为就凭你,能有这机会?怎么不知感恩呐,看你往后飞黄腾达也是忘了我,不如我先拿一点!”
赵燃已走出两步去,听见这话,转从兜里掏出皮夹,扒开开口倒出里面所有钱在茶几上。
别说五千,五十块也才将将凑够。
“都给你!”
等到跑到门口吹风的时候,赵燃才开始后悔。
后悔两件事。
第一件,他怎么脑袋一热把所有钱都朝那小子扬出去了。现在身无分文,如何走回去都成问题。
第二件更糟,他根本从未当过什么私家侦探。原来是因此被录用,那老板会留他多久?
一辆豪华轿车朝他的方向疾驰而来,赵燃忙乱地避到路边。头顶招牌猛地亮起来,照亮四周七彩流动,吓他一大跳。
人生真就这样大起大落,他悲催地想。
回到酒老板那座令人艳羡的别墅时,夜色深沉。
他没钱坐计程车,不得已向老板身边那位保镖似的人物电话求了救。那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貌不出众,额心有道疤,发色古怪,约莫是少白头。旁人叫他水哥,自己就是被辗转介绍到他手下来的。水哥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开口说话则是和缓的,有种不善言辞的幽默。
水哥听了他的情况,答应找人给他先支半个月工资,车停后一句话不多言,把他从车里拽出来,又领着他进了大门就走了。赵燃不敢多过问,径直回去自己的房间。
庭院中通明灯火映着花枝,置身百年前的电影里一般。住一天也赚了啊。
赵燃突然感激起酒老板今日选中他。
赵燃就在这典雅庭院中的小路上往前走,忽听到一阵喧闹的说话声。
想必是客人到访。
赵燃最开始以为自己会被安排在一旁管家帮佣居住的白色洋楼,却是被引向了更为雅致的主栋。
想来要住在这里,就不免要与老板或客人碰上,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说话声更近了,几道温柔的声音不知蹙拥着谁,伴随着草地上窸窸窣窣的脚步。
“今日还好吗?小心脚下。”“我来拿吧,别累着了。”“要不要扶您?”“饿不饿,稍后吃些什么。”姑娘们叽叽喳喳的,倒好听。
语气关切不像是谄媚,听样子,大概是个贵妇人,或是个娇小姐了。赵燃不知道如何面对太尊贵的客人,怕多露脸多出错。情急之下正好见面前石子路有个小岔口,心想若是步伐够快,兴许能在迎面撞上这群人之前避让开。
他赶忙快走几步,正是隔着树篱与这一行人错过。
“站住。”四周人声安静下来,身后传来这样一道男声。
一定是叫他的。那道声音凉薄锋利,像是刀锋划破他背后的衣衫,让赵燃有种凉飕飕的错觉。
他确定自己是避开了他们的,可那人大抵瞧见他一抹衣角,便没放过他,转头就叫住了他。
赵燃只得停下,他勉强镇定地回头望去。
居然是个男人。
声音的主人被蹙拥着,他一身剪裁合体的衣衫,每个折痕都像是精心计算过,衬得身量修长挺拔,让人想起夜海里黑色的船。
佣人装束的女孩子们手里抱着外套,另一人正帮他拂去肩上的花瓣,还有一位手中拎着男士提包,都瞥了赵燃一眼,就又收回目光。
只有那年轻男子目光灼灼望向他,“你,过来。”
这次声音里含杂着笑意。
年轻男子偏过头,赵燃借着灯光看清他的脸。
神仙下凡。
该说是少年吧?那人年纪看着很轻,明亮的眼睛和有些失色的嘴唇,灯光下有如雕塑一般。
年轻男子就那样等待着,像是他天生该来一般。
赵燃被震慑住,听话朝着人走了过去。
距离还有一步半,赵燃才停住。
年轻男子周身的气派倒与明星无二,明星没机会叫住一个司机来端详,这人倒有。
那双眼睛生得三分妩媚,带着探究,像是要勾出他的灵魂。赵燃不太想与他对视,目光落在胸口,年轻男人衣上的钻石胸针又刺他的眼睛,赵燃只好盯着自己的脚面。
那么近,他鼻子很灵,嗅到了年轻男人身上一股茉莉花的味道。是今早和室里那些点心要等的人吗?
头顶忽响起笑声,“我叫你过来你就过来,你是狗吗?这么听话。”
赵燃登时恼火,心想是哪家贵公子,惹不起他躲得起,转身就想要走。
那双手瞬间朝他伸来,他一时来不及反应,被按住了肩膀。
“不要啊。”姑娘们叠声惊呼,却是朝着赵燃的。
赵燃正要拨开那年轻男人的动作,听见声音立时一顿。怎么不让这家伙住手啊,让我住手是做什么?他正茫然,原本只是拍了拍他的那只冰凉的手,钳住了他脖颈与肩膀交接的位置,牢牢固定住他。年轻男人的力气居然那样大,压得他动弹不得,只能听他说话。
“你就是他新雇来的?住这里么,看来他很喜欢你。”样貌俊美的年轻人不理他的挣扎,歪着头凑近,耳上亮晶晶的饰物晃了晃。
年轻人语调暧昧,赵燃想躲,忽然感觉腰带被抽动了,他头皮发麻。
低头是年轻人正从他怀里抽出那卷杂志,年轻人单手握着它,一展开就是酒老板的脸。
“喔,你同样很喜欢他。”
赵燃想要辩驳,视线撇过,瞧见年轻人那只骨骼纤弱的手。
除了翡翠指环,在那左手食指上还缠着止血贴。
好漂亮的手指。
赵燃不敢再看,拨开他逃走。
大笑声在身后响起,他匆匆跑到他自己的房间门口,见无人跟来,才喘了口气。
“你不要惹他。”低沉的声音传来。
赵燃惊魂未定,发觉水哥不知何时站在了廊外。
“是,我知道。下次客人来,我不会乱走……可是他……”怎么抓着人说话,赵燃感觉耳朵都在发烫。
“不是客人。”水哥冷淡地解释:“他就住在你隔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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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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