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易迎着风的方向手指抵着草编蚂蚱,使它不至于被吹倒。沉默的时间滋生了微妙的不自在,在她准备起身时,陈易开口了,但又像自言自语:“你和我说了很多句感谢。如果不是这个契机,我还会来矿区吗。来了发觉和去别的地方没有什么不一样。是我应该谢谢你的。”
伍园转述她的见闻:“昨天卢师傅讲起过你刚来的时候、以及后来他给你加工石头,听得出来,他打心底把你当作很有天赋、客观、值得尊敬的工作伙伴。”
没有窥私,也没有安慰。山脚下,堵堵停停的泉水细流沿着山坡石壁,点滴浸润到了大象栖息的草地上,陈易觉得自己身体深处也有一片草木枯黄打结的土地,在与她短暂的相处中,一点点地恢复呼吸的能力。
陈易说:“卢师傅对故人的评价很大方。没有什么传奇色彩,我从倒腾工艺品,到后来倒腾石头,误以为是自己眼光独到,没细想过是行情风口的功劳,等到加大投入投资矿井、行情回落、血本无归,就知道自己的平庸了。”
每一个惊心动魄的赚钱故事最后不过一两句话的过往。伍园说:“在厨房里也很好。我觉得很好。”
陈易默了默,晃过自己食指内侧的一小块烫伤,这一回他不再是寥寥几语:“我会做饭,是打小老太太教的。她要去厂里帮工,我自己生火解决午饭,家里灶头有两口锅,两个锅中间有一个小锅可以烧开水,水开了用水舀子把水灌到热水瓶里,烧一锅可以泡两热水壶。有一次满满一舀子的水洒了,只烫开了这么一小块皮肉。老太太回家来第一件事让我拜拜灶王爷,然后给我抹了把香灰。我们家拜神拜得最多的就是灶王爷,急救处理用得最多的就是香灰。当时老太太就说,是灶王爷保佑,当个烧菜师傅好,能吃饱饭。也算被她说着了。”
伍园盯着他的手指,她所知道的他身上的伤疤又加了一处。
他看见丛林里的小象若隐若现,朝着睡着的大象跑过来,他笑道:“老太太总觉得香灰治万物,我这烫伤恢复得很快,也真的只有灶王爷保佑一个解释了。”
可是陈易看见她露出了一种被他陈年的烫伤烫到的眼神。那眼神抚过他的伤口。
他收回手,手指刮着着脚边的小草,语速和他的手一样看上去很忙:“没有听上去的那么惨,老太太管不到我的那顿饭,我调料能想放多少放多少,下饭。别的小孩要是乱放辣椒、吃很浓的酱油拌饭是要被父母打的。”
伍园觉得他不补充说明还好,一补充,听上去挺厉害,可是明明更“惨”了。她应该为他滑稽的找补笑一下的,可是山风在她张口时冲进喉咙,涩到发疼。
山下一只小象欢快地跑出林子,往熟睡的大象身边跑来,大耳朵晃动、脚步轻巧得像是在世外桃源玩耍。它跑到大象身边,找个角度躺下来,挪了好几次挪到大象怀里。陈易路过这里好几次,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毫无关系的小象和大象如此亲密。
锯齿状的叶缘划过他的指腹,刺疼但不至于戳破他粗粝的皮肤。
伍园见他还是笑着在说:“小时候我跟老太太吹牛,说带她住大房子,记不清了,应该说过这种话。和卢师傅打交道的那两年,我真的买得起了一个两室的房子,老太太很高兴的。她在老屋的灯泡下编中国结,她说搬家一定要挂的,我估计她是不会编十字绣才说搬家得挂中国结。她眼睛不好,一边拿针线一边流眼泪。我又贷款投资了迪哈拉的矿井,过得太顺了。但完蛋也不过瞬间,迪哈拉的矿手续不全,没用几天就坍塌,工人出了事,石头也经历了漫长的下跌周期。那个房子,老太太的房间才装修完,就被我拿去抵债。她呀,上辈子欠了姓陈的,中国结编完了,却没能去看过一次她的房间。”
他像塔塔受伤的那天一样,在有限的时间里同她讲起过往,这一次是关于他自己的。这些片段里缺失了他的父母。
天阴了下来,陈易说:“要下雨了,晴了好多天,这里的雨下得急。不像江城,江城的雨不大,但下过去永远断不了,那年我还在忙债务,老太太在雨里晕倒,磕破了头,还是别人发现送去的医院,我猜她醒来又要吵着回家抹把香灰了,在诊室外头想想都烦。呵,检查的结果很干脆,没几天活头了。老太太一辈子信神佛,也不知道那堆神仙怎么照顾她的。”
他的话一段接着一段,他对自己有破罐子破摔的残忍。
“最后的日子里她完全不记得我了,吃不进去东西,身体轻得能被毯子压垮。我跪在床边握着她的手,长大后我很少握她的手,我连定期体检都没带她去过,她的手掌已经变得像枯木一样硌人,只剩一层快脱落的树皮。她清醒过一回,和我说了一句话,她说她要从来时的路回去了。”
午夜梦回时,往事逐渐模糊,只有这句“我要从来时的路回去了”在他的躯体里砸出一个个空洞。
热带的暴雨响应他的话,顷刻哗啦啦地倒了下来。
陈易弓身抱着塔塔去后座,伍园坐在副驾上翻自己的包,拿出两条新的毛巾,都递给他。他整个人站在车外,低着头,动作轻柔地给塔塔从头到尾擦拭。
大雨浇在他身上,她没有催他,在塔塔一切妥当后才提醒说:“上车吧。”
陈易把塔塔的毛巾折好,自己捏着另一条毛巾,携着一身雨水打开门,坐到主驾。
伍园之前的疑惑忽然有了解释:为什么塔塔受伤的那天他会失魂,他曾经历过毫无预兆地失去至亲,甚至可能是唯一的至亲。等待诊疗结果的普通场景是他的梦魇。
他今天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到了过往,他已经开始在讲等雨停了继续出发,仿佛那些他除去外壳的瞬间并不存在。
伍园明白,她应该配合地讲讲天气,看看时间,等待雨小,启程结束这趟旅程。
可是她愈发觉得难过,这完全是陈易的问题,既然他要维持贫瘠的笑容,为什么不擦去睫毛上滴下来快要糊住眼睛的水滴,为什么抓着毛巾的手越来越紧绷。
小车隔绝了风雨,她最终越过扶手箱,碰触到皱成一团的毛巾,她要抓起毛巾的瞬间,他的保持了很久的笑容消失了,潮湿的掌心忽而覆到她的手背上。
伍园感觉不到推力或者拉力,他的手只是很轻地覆盖在她的手上,他的手很冷,她感觉到手指末端的跳动,他的,她的。
陈易按住了伍园的手,他不知道她抬起的手是要远离他还是靠近他,矛盾的是任何一种方向,他都害怕是自己猜对了。在他所有的经验里,害怕这种情绪总是伴随着窒息的恐惧;但此刻,他第一次意识到害怕也会伴随着无尽的遗憾。
他低头,她的手真小,被他的手遮得密不透风,陈易说:“伍园,我这人,糟糕透了。”说完了,他才看向她。
伍园的手没有动,他要警告人,语气就应该冷淡,眼神也不能闪躲。
她说:“真正糟糕透了的人不会把塔塔照顾得这么好,不会去照拂照料海龟的老人,不会为了还人情把自己弄得满身疹子,不会有一个又一个的小孩子来维护他。”
陈易想,她的语言组织能力真好,令他都感受到了排比句的力量,亦或是她轻柔但坚定的声音的力量,总之被她说的对象听着还真像个大好人。她在善意地安慰他,可是她被烫到的眼神为什么还不熄灭。
额上的雨水顺着陈易的睫毛滴下来,他低头,拇指缓缓移动,落到她的无名指上,指腹刮过那一圈白痕。
他重新看向她:“伍园,你在怜悯我吗?不要怜悯我。”
他的话和他的动作很不匹配,他的指腹又反向再次刮过那圈白痕。
伍园的手指像被小虫咬到一般又刺又痒,与闷闷战栗的心跳共振,她把手抽出来。她想告诉他,她是无从解析自己的情绪,可是单说怜悯本身,它并不比任何其他的情感低劣。同样的,诉说痛苦本身并不比忏悔思念低劣;回忆开心的时光也并不比牢记痛惜低劣。他不是过得恣意吗,不是能教别人通透吗,为什么偏要把自己放得这么低。
他的手失去了依托,她看见他的眼睛眨了眨,包裹到极限的水汽在他眼中汇成大颗的水珠,滚落下来。
伍园收回的手停在半空中,想说的话被碾成空白,水珠落到她的手背上,咚地一声,砸进看不见的深潭里。
残破的水珠把他风雨都浇不透的防御撕开了一个口子,也让伍园陷入混沌,再往前走一步,她就会看到更久远以前的他,那个没有灶头高、垫着脚独自烧饭添水的陈易,那个在诊室门口由烦闷陷入呆滞的陈易。以及那个在月夜下回答她左耳发炎,越来越近的陈易。
不必再往前走了,每一个尚且理智的细胞都在提醒自己,可是难过像蜘蛛丝一样缠绕着她,她必须为自己做点什么挣脱这种难过。
她收回的手臂绕过他的后背,他的脖子僵硬但温顺,她没有阻碍地把他揽到自己的肩膀上。
伍园在逼仄的空间里,尽力地侧过身,隔着长长的时间,给了他一个拥抱。
陈易的下巴靠到她肩膀上的那一刻,全身卸去了力气,唯一的知觉是生疼的喉咙。
陈易撑在座椅上的双臂僵硬,他感觉到毛巾在擦拭着他的头发,从后脑勺擦到头顶心,像他对待塔塔一样耐心。垂下来的毛巾遮住了他的脸,她的嘴唇几乎贴着他的耳环,她的声音比覆在他耳侧的毛巾还要柔和。
她说:“一个糟糕的人,更不会待在炎热的小岛多年却还把自己困在江城的雨里。我去过江城,那里除了落雨的春天,也有不会落雪的冬天。请你以后在想起春天的外婆时,也偶尔能想想,那些你和灶王爷都在她身边的冬天。她从不会怪你的,陈易,请你允许自己偶尔想一想这个事实。”
在毛巾的掩护下,在她倾力的拥抱和低语中,久远的记忆被唤醒,冬天日头下老太太带他晒咸菜,拍拍他的脑袋说龙龙都能帮奶奶干活了。老太太偶尔这样娴静地笑时像个一生顺遂的迟暮美人。
陈易从来不知道语言和拥抱可以源源不断地为人注入热源,他冷到僵硬的身体恢复了知觉,带给她热源的女孩子轻缓地拍着他的肩膀,他颈部动脉的跳动渐渐地与那拍子同频。
吸饱了雨水的毛巾越来越重,闷声滑落下去。陈易抬眼,目光所及是车窗上凌乱游走的水珠,等他离开了热源,这才看见她的手臂、脸颊、衣领都沾上了潮气。她被烫伤的眼神被这潮气中和,变得包容而镇定人心。
在伍园离开小岛后,陈易无数次地被这个场景支配神思,每次对时间的回忆都陷入两个极端,既久到睁眼时雨都停了,可又短到看见大象飞快地站起来带着小象避雨。
一旦要较真,就会开始恍惚。唯一不变的是他从未给那段时间附加任何私人的遐想。
勇敢善良的女孩子给予了他一个慷慨的拥抱,更是赠予了他一种想象的可能:那会是一个颐享天年的老人家会给自家小孩的拥抱;会是并肩经历风雨的伙伴给挚友的拥抱;也会是一个不曾早逝的母亲给疲惫儿子的拥抱。
那股涌动的热流长久地注入他荒芜的身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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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不要怜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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