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榕城像被扔进了煮沸的蒸笼,潮湿的风裹着咸腥气。
那是从十几公里外的海岸线飘来的,混着渔船归航时带的鱼汛味——黏在陈风的校服后颈,像层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薄膜,凉丝丝地贴在皮肤上,却越蹭越觉得闷。
转学手续办完那天,她攥着皱巴巴的分班表在校园里打转,棕榈树宽大的叶子在头顶摇晃,投下的光斑碎在水泥地上,晃得人头晕目眩。
胃里突然一阵翻涌,酸水顺着喉咙往上冒,带着早上没消化的粥味,她踉跄着扶住教学楼后那棵老榕树的树干蹲下去,粗糙的树皮蹭着掌心,像西北老家灶台边磨出的老茧。
她最后一点意识停留在一片清凉的榕树叶贴上额头——像戈壁滩上难得的雷阵雨,带着沙砾洗过的草木腥气,猝不及防地落在被烈日烤得滚烫的皮肤上。
“风来的时候,叶子会替树呼吸。”
女孩的声音像被海水洗过,带着南方特有的温润,尾音轻轻上扬,像檐角的风铃被风拂过,又像羽毛搔过心尖最软的地方。
陈风猛地睁开眼,看见一双托着树叶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虎口处有颗小小的痣,像落了粒细沙,手腕上系着根褪色的红绳,绳子末端拴着片干枯的贝壳,纹路里还卡着点细白的沙——是海边特有的那种。
她像被蛰了似的往后缩,后背撞在树干上,粗糙的树皮硌得肩胛骨生疼,这才发现自己躺在榕树浓密的树荫里,周围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和淡淡的草木香,脚边还有几朵被风吹落的、米白色的榕花,花瓣薄得像纸,沾着晶莹的水珠。
“你中暑了。”女孩收回手,把树叶放进校服口袋,指尖擦过口袋里露出的半截钢笔帽,又从帆布包里掏出一瓶冰镇矿泉水,瓶身凝着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她洗得发白的帆布鞋上。
“我叫向雨薇,高一(3)班的。刚才在楼上看见你蹲在这里很久,脸白得像纸。
陈风没接水,目光落在她胸前的名字牌上——向雨薇,三个字用蓝黑钢笔写的,笔画圆润,像浸了水的墨,温柔地晕在白色布料上。
她突然想起班主任说过的话,新班级的学号是按姓氏笔画排的,“向”六画,“陈”七画,离得很近,大概就隔着一两个座位。
喉咙干得发疼,像吞了把沙,她清了清嗓子,吐出两个字:“陈风。”声音沙哑得像被西北的风沙磨过,在这连空气都透着软的南方校园里,显得格外突兀,像戈壁里突然竖起的一块硬石。
向雨薇笑了笑,梨涡在嘴角浅浅陷下去,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把水往陈风手里又塞了塞:“知道,班主任一早就跟我们说,今天会来个转学生,从西北来的。说你那边的冬天会下很大的雪,能没过膝盖?”
她的目光落在陈风脚边一张飘落的纸条上,那纸条被风吹得打了个旋,边角卷了起来,“刚才风太大,从你书包侧袋里吹出来的,是你的吗?上面好像有字。”
陈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了——那是她写了一半的信,被风吹出了书包。
稿纸上“爸爸又喝醉了,把妈妈留下的青瓷花瓶摔了,碎片溅在墙上,像星星”几个字刺眼得很,蓝黑墨水被潮湿的空气洇开了点,像她藏了十几年的伤疤突然被撕开,血淋淋地晾在这黏腻的南方空气里。
她几乎是扑过去抢的,指尖却先一步触到了纸条的边缘,带着向雨薇手心的温度——比她自己的凉,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水。那温度顺着指尖窜上来,像电流窜过四肢百骸,让她猛地顿住了。
“抱歉。”向雨薇立刻松开手,指尖微微蜷起,像怕碰碎什么似的,转身时,帆布包上挂着的贝壳挂件轻轻撞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响。
空气突然静了下来,只有风吹过榕树叶的沙沙声,像谁在低声说话。
陈风攥着那张纸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纸条边缘的褶皱硌着掌心,像在提醒她刚才的狼狈。
向雨薇没再追问,只是蹲下身,捡起脚边一朵被打湿的榕花,轻轻拂去上面的泥点:“这花很像你们那边的槐花吧?就是小了点,也不香。”
她把榕花递到陈风面前,花瓣上的水珠滚下来,落在陈风的手背上,凉丝丝的,“我们班在三楼最东边,靠窗的位置能看见这棵榕树。你要是找不着,我带你上去?”
陈风看着那朵小小的榕花,又看了看向雨薇手腕上的红绳贝壳,突然想起妈妈生前说过的话:“南方的海和北方的沙,看着不一样,其实都是风在跑腿呢。”
她喉结动了动,终于接过那瓶矿泉水,瓶身的凉意顺着掌心漫上来,压下了胃里的翻涌。“……谢谢。”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还是哑的,却比刚才柔和了点。
向雨薇眼睛亮了亮,像落了两颗星星:“不客气。”她站起身,拍了拍校服裤上的草屑,“走吧,快上课了。班主任说要给你办欢迎仪式呢——不过别紧张,他就爱说些老掉牙的话。”
陈风跟着她站起来,手里还攥着那张写了一半的信,背面的字迹像生了根,在她心里轻轻发了芽。
风又吹过来,卷起几片榕树叶,打着旋儿落在她们脚边,像谁悄悄递来的、没写完的信。
她抬头看了看向雨薇的背影,帆布包上的贝壳挂件在风里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响,像在说:别急,风会把故事慢慢吹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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