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景流没有再说什么,他们草草聊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莫川进病房的时候杨君婷已经在那儿坐着了,她平复了心情,正看着窗外。莫川走过去,搂住了她,低声问:“晚上吃什么?我去买?”
杨君婷摇了摇头,疲惫道:“没胃口。”
“饭总是要吃的,”莫川弯下身子,安抚她,“我们一起去食堂好不好?嗯?你不吃,我……我爸他总要吃的吧?”
他这个“爸”喊得非常艰难,像是有什么东西吊着他,是羞耻心吗?他不知道。
杨君婷这才点了点头,由着莫川把她扶起来,缓缓走出去。
隔壁房间门口聚了几个人,过不了几秒钟,一台担架车被推出来。莫川看到的时候,瞬间抓紧了杨君婷的手,不想让她看,可杨君婷已经顺着声音把脸别过去了——然后她转了回来,面上表情平静如水。
电梯里只有母子二人。
医院电梯下降得很慢,似乎整个电梯间都是病菌,刚来的时候太匆忙没感觉到,此刻莫川觉得浑身不舒坦。
“以后你爸爸也会像刚才那样。”杨君婷说。
莫川脱口而出:“不会的。”
杨君婷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直到和妈妈单纯相处,莫川才发现,写作文时候的“发现妈妈头发白了”的心痛,是真实存在的——他看见杨君婷扎起的马尾里藏着几根银丝,想着:“她太辛苦了。”
于是他搂住了杨君婷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
他们走出住院部大楼的时候,刚好看见站在门口的霍景流。
霍景流就站在那儿,看着他们出来,叫了一声:“阿姨。”
“啊,小霍,你怎么来了,”杨君婷迎上去,“也不说一声。”
霍景流说:“我来看叔叔。”
“啊……”杨君婷一脸歉意,“你叔叔他好不容易睡着了……”
霍景流点点头表示理解,莫川看着他,心想:“他比我懂事多了。”
杨君婷拉了他一把,“时间不早了,你和小霍一起回去吧。”
“啊?”莫川说,“我在这里陪着你。”
“我有什么好陪的,”杨君婷说,“你快点回去,萧萧还在家呢。”
莫川:“你还没吃饭……”
“我带了,”霍景流说着,从手上拎起一个保温桶,“我妈刚做的,让我带过来。”
“好了,你放心了吧?”杨君婷收了保温桶,推了莫川一把,“赶紧回去,饭吃得健康一点,不要点那些油炸的……小霍啊,帮我谢谢你妈妈,太麻烦了。”
霍景流:“没事的阿姨。”
莫名其妙被妈妈赶走的莫川只好跟着霍景流走了,他们一路都没说话,直到走到家门口,霍景流问他:“要喝酒吗?”
莫川奇怪地一抬头:“你说什么?”
“我说,”霍景流说,“要喝酒吗?”
两人立马变了道,走到了便利店买了四瓶啤酒,鬼鬼祟祟地躲过了邻居,悄咪咪地上了楼。
“莫萧吃完饭就睡着了,”霍景流跟着莫川进门的时候说,“在我房间睡着了……先别开,我点个外卖。”
“不用,”莫川开瓶非常熟练,“没胃口。”
他们并肩坐着,霍景流看着他一套娴熟的动作,顿时十分无语——这无语有七分是留给自己的,他看着面前满了的酒杯,想,未成年喝酒,真是什么出格的事儿都跟这人干了。
想到这里,他又不由得想起明灭的烟头、刺鼻的药水、白色的纱布和阴暗的走廊,以至于自己不由自主地掏了根烟出来都没发现。
莫川从他指尖抽了烟,放到了他够不着的位置:“今天只喝酒,不抽烟。”
他说着,笑了笑:“肺和胃,只能伤一个。”
霍景流顿时明白了抽烟这个举动带给莫川的影响——莫长雄的病,多半都是抽烟导致的。
于是他很听话地把烟盒放了回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给莫川:“你的。”
莫川拿过来看,是一颗奶糖,天太热了,糖纸和糖已经黏在了一块儿。他剥开来,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他揉着糖纸,取笑道:“还会从小孩儿糖罐里偷糖吃了?”
霍景流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这颗糖是他去找他的时候,专门到医院超市去买的。那里没有可乐糖,只有这种奶糖,希望能化掉他心里的一点点苦。
糖很小,一会儿就吃没了,莫川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然后豪迈地一举杯:“喝!”
不知道酒精是不是真的有放大情感的功效,又苦又难喝的啤酒下肚两三杯,他突然有点儿想哭。
人都说借酒消愁借酒消愁,他怎么越喝越愁呢?
“我爸……得了肺癌,”莫川说,“没多少时候了。”
莫川:霍景流:“嗯。”
“莫萧还不知道。”
霍景流默不作声地帮他把酒满上了。
莫川:“小丫头片子,他知道什么?”
他说完,低下了头,想哭,但哭不出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找不到哭的原因:“我妈太辛苦了。”
他的头完全埋到了臂弯里,传出来的声音很闷:“我该怎么办?”
话音一落,霍景流觉得自己心的某一块地方被针扎了一下,又痛又痒,深处翻涌出了柔软的情感,但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低头看着莫川的头发。
莫川:“你倒是说句话……”
他一抬头,突然感觉到一股力量把自己往身边拉,然后他的脸埋进了某个人的颈窝,有莫萧喜欢的肥皂水的味道,没有那股呛人又恶心的烟味,而霍景流的触碰柔和,呼吸平静,干燥的掌心握在他的后颈,温暖得他想要落泪。
他哭得很彻底,像是要把这十多年积攒的眼泪全都流完——泪水从衬衫衣领渗开来,贴在霍景流的皮肤上。
他终于意识到这么多年的担惊受怕不过是他的假想敌,霍景流从来都不会因为他的家庭看不起他——看不起他的只有他自己。他抓着霍景流的袖子,把衬衫都给捏皱了,然后一只手把他的手拉下来,轻轻地捏住了他的指尖。
莫川想起那个他俩一起被叫到办公室请家长的下午,霍景流也是这样捏了捏他的手指,那是霍景流独特的安慰方法——而那时候他甩开了,可此刻他只想这触碰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世界之大,他周身却好像只剩了那么一隅。
霍景流看着黑色的头发贴在自己的颈窝,心里冒出了和莫川同样的想法:“我该怎么办?”
他的手在莫川的背上悬空了一会,最后只轻轻地拍了两下。眼泪贴在他的衣服上,他也不觉得难受,甚至有点开心莫川能在他面前展现真实情感——霍景流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证实了自己之前的想法:他是真的疯了。
大概是哭爽了,莫川抬起头,胡乱抹了把自己的眼睛,大声嚷嚷道:“你不准和别人说!”
又变成了那个爱乱来的混小子。
“好,”霍景流说,“不和别人说。”
莫川仰头又喝了一杯酒,掩盖自己一瞬的刹那——霍景流刚才的表情好温柔,怎么回事?
难道这就是……母爱?
不不不,莫川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那撑死也只能叫父爱……不对,兄弟情。
几杯下去他就有点醉了,原来啤酒也会醉是真的。
他小时候喜欢撒娇,喜欢哭,长大了点的有了妹妹,就学会藏事儿了,上一次哭,可能还是小学。他自己认为自己是个男人了,觉得流泪是个很丢人的事情,于是委屈的眼泪都从眼眶倒灌回心口,满满当当地攒了十多年,一朝泄洪,竟然哭了半个多小时。
他有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也实在有点儿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当着霍景流的面哭了。
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也可能是在那一刻,霍景流突然看了他一眼——看了他一眼,他突然就觉得好委屈,突然就想找一个人说一说,突然就想被拥抱一下,然后那个人真的就抱住他了——哪怕是个极轻、极轻的拥抱,他也感受到足够温暖了。
“那个,我,不用补考了,但是……”其实距离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他现在才想起来提,“过两天,有阶段性测验……”
“我帮你,”霍景流截了他的话,“今天开始。”
“啊,好,等会,”莫川瞪大了眼睛,“今天?!”
“嗯,”霍景流利索地收了酒瓶,跑到厕所里倒了个精光,然后回来打开了莫川的书包,“今天。”
莫川:“……”
怪不得霍景流刚才都没喝几口!
莫川咬着笔,看着本子上的英文字母,心想:“卑鄙!可耻!无耻小人!太可恶了!”
“无耻小人”气定神闲地打开了一本书,封面是英文的,莫川看了半天,没看懂。然后霍景流眼睛都不移一下,指关节在桌子上敲了两下,提醒莫川专心。
莫川:“不如明天……”
听了他这话,霍景流立刻合上了书,起身就要走。
“好好好,”莫川拉住了他的衣角,“今天,今天,我现在就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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