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年一样,盛夏刚过半,连续下了几日的雨后,阴云便驻留在了荠山上空。
被烟云笼罩的白城内,温云廷正跪在一座镶嵌有玉石和金边的宫殿前,想要进殿为他的父亲赤狼王温玦看病。他低垂着的眸子雾蒙蒙的,中心凝聚着一团独属于赤狼族人才有的绿意,极富生命力的绿环让他的神情显得十分坚定。他已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这样隔着一扇门等待着与父亲对话,侍从见了他后向内走去的身影和他郁闷的眼神重合,通往温玦面前的路变得异常漫长。
几日前,一向有着金刚不坏之身的温玦腿上忽然生了个拳头大小的恶疮,反复发作,竟折磨得他无法直立行走,赤狼族有神医无数,皆对此疾束手无策。一时间,族内人心惶惶,人们生怕下一个继承者羽翼还未丰满前,这个如同天命之子般降临于荠山的威武大王就此陨落,赤狼族将会随着这颗明星的逝去而走向衰败。
荠山赤狼族的传说一直在平洲大地的各个角落里流传。荠山位于平洲大地西部,因矿石丰富,盛产玉石而一直被多方势力惦记。相传,曾有一匹老狼因独守此山有功,受神明点化修成人身,成为一方霸主,从而有了狼化人赤狼族。老狼王死后,一位勇武之士竭股肱之力带领族人从人族手里夺回了两座山头,后受族人拥戴,被尊奉为新狼王,这便有了赤狼王温玦。不久后,温玦有了三个儿子,温佩、温昌和温云廷。因温玦崇尚武力,大王子温佩和二王子温昌也受其影响,生来便英勇善战、无所畏惧,唯第三子早产儿温云廷心性温顺,不喜枪剑,尚文弱武,不知从哪捡来一只绿鸟陪着,整日手拿文书,爱莳花弄草而不受温玦重视。
即使深知大王不一定会信他,且温佩和温昌会一同嗤笑他,温云廷仍死死跪在寝殿前,想为温玦做点什么。
“请父王准许孩儿为父王看病!”见侍从进去后就没出来,温云廷俯首喊道。
温玦躺在床榻上,树皮一样满是裂痕的嘴唇动了动。他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虚声问道:“门外是何人在此喧哗?”
御医俯首回道:“回大王,是三王子求见。”
闻言,温玦合上眼,道:“不见。”
一直矗立在床榻旁默不作声的大王子温佩忽然开口道:“三弟从小便饱读诗书,听闻还对医学颇有研究,常上山采药为族人看病,在族内小有名声。既然三弟对父王的圣体如此挂怀,何不让他来替父王看看,无论结果如何,也算是表了三弟对父王的忠孝之心。”
御医闻言,笑道:“三王子确实对医学颇感兴趣,很早之前就到老臣这儿来求过学,也曾勤勤恳恳到药房观摩了好几日,不久后嫌老臣木讷,不善变通,不悦而去。据老臣所知,三王子看的都是一些不知名的村夫编撰的野书,书中所言多为不实,不敢施于人身,倘若让他来替大王看病,真看出个什么法子来,害了大王圣体可如何是好?”
“请父王准许孩儿为父王看病!”殿外温云廷仍高声喊着。
“罢了。”温玦睁开了眼,“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殿门敞开,光尘涌起,日光泻进晦暗的居室,侍女们揭开层层纱幔,温云廷在众人如针的眼光中缓缓步入室内,低眉走至床榻前,见了温玦便屈膝跪于地上,毕恭毕敬地朝温玦行礼。
窗棂的光落在床榻前,为温云廷发辫上的玛瑙玉石添了一弯钝光。他身上穿的蓝色金丝纹绣衣袍袖口处掉了几颗珠子,刺绣被磨损成了线头,蓝衣已泛了白。
温玦被侍女扶坐起身,移目淡淡望了他一眼,道:“过来吧。”
闻声,温云廷起身走向床榻,侧坐在床沿,掀开锦被,露出了温玦受伤的腿。一股恶臭忽然从被褥下爬出,众人纷纷低下头,温佩忍不住微微蹙眉,屏住了呼吸。温云廷轻手揭开已被脓水浸透的纱布,将恶疮四下观察了良久,道:“父王这病是因沾染山中的邪气所致,非一般药草可医……”
温玦幽幽地道:“听说你对医术颇有研究,对传统医学不屑一顾,那么在你看来,我这病该如何医治?”
温云廷见温玦面色不佳,话语里难掩烦躁之意,遂垂首道:“孩儿自小就常出入御医院,所学所识皆源于传统医学,孩儿不敢忘本,更不敢妄自尊大。孩儿曾在族内见过几个郎中,听了些偏方,觉得有趣,便买了几册杂文闲书看个趣味,不想竟被人恶意曲解,让我百喙难辩。孩儿不才,学识浅显,医术不如御医院各位师长精深,但我曾在族内偏方上看到过与父王腿伤颇为相似的奇疮——形如饕餮之口,饱时蛰伏,醒后则腐食新肉,令人疼痛难忍。父王若肯信我,此病只需红竺莲一株做药引,配上三七、马钱子、苏木、姜黄磨成粉敷上两天,便可见好转。”
御医道:“三王子所言配方老臣也曾听说过,只是这红竺莲生长于何归山千年不化的雪地里,极其难寻,是子虚乌有的神物,想要找到此物,只怕把整座雪山翻个底朝天,也只会是徒劳一场! ”
温云廷跪在榻前巍然不动,沉声道:“有心者,天助之。孩儿自会去何归山为父王寻此药物。”
温玦躺在床榻上,放空双目望着床幔,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半晌后,温玦启唇问道:“我有多久没见你了?”
温云廷垂首答道:“回父王,两年有余。”
“今年多少岁了?”
“立秋后便十八了。”
温玦长吸了一口气,又将气缓缓吐了出来,道:“十八年了。你可知你母亲离世也将十八年了。”
温云廷常跪不言。
“现住哪个院子?”
“槐林园。”
温玦思忖良久,道:“想搬去哪个院子住?衔玉阁、清道院任由你挑选。”
衔玉阁、清道院是除大王子温佩的住所之外最好的屋舍,甚至好过于二王子温昌的住所。温云廷偏眸,见温佩虽敛目不言,脸上却是不悦之色,遂垂首道:“孩儿谢父王恩赏,槐林园我住惯了,迁屋事多繁琐,新宅不如旧宅暖……”
温玦没等温云廷说完,便闭上眼道:“随你。”
“回去吧。”
温玦将头偏进帐内,似是困意来袭。
温云廷遂俯身跪别温玦,在众人阴损的目光中起身离去。
天光不亮,楚楚怜地,才申时就将要和入夜时没什么两样。脚刚踏进槐林园,从小就开始服侍温云廷的侍女春杏立即迎了上来,见了温云廷便欣喜地问道:“听说大王想要赏赐王子衔玉阁?方才大王子那边派人送来了几件过冬的衣物,都是上好的料子……”
“大王的赏赐我没领。”
犹如一盆冷水淋上头来,春杏沮丧道:“王子这是何故?”
“今日若真领了恩,往后恐再无安宁。”温云廷说完径往院里走去。春杏紧跟在他身后,急道:“再无安宁也比住这绿瓦冷墙里好呀!眼看快要立秋了,王子的寒疾从未根治,年年发作,都是这破屋惹的祸!这些年来,风来墙挡,雨来谁人帮助过咱们?王后虽去世得早,大王子也不该这般对你,让你住这冷院……”
“够了。”温云廷停下脚步,“我知道你心疼我。为了你我以后的安宁,此事就此作罢,莫要再提。”往屋前走了两步,回想起温玦的话,温云廷忍不住哀声道:“都怪我,若不是我,母后也不会……”
“王子何出此言!”春杏制止温云廷的话语道,“女人生孩子都是要从鬼门关走一趟的,就算是王后也不例外。王子不必将此事怪罪到自己头上。”
“罢了。”温云廷脸上挂满愁容,“治父王的腿伤要紧,你快帮我收拾行李,我要去何归山一趟。”
“何归山?王子去何归山作甚?”
“去采治父王腿伤的草药。”
春杏见温云廷已下定决心,便不再多言,从衣柜里抱出刚送来的两件较为暖和的大氅,一件给温云廷披上,剩下的一件留着和食物一并备上,道:“王子此去何归山,若采得草药回来,大王必定会明白你的孝心,将你牢记在心里,往后任谁也不敢再欺负咱们。”
温云廷接过行囊,看着如长姐般无微不至照顾着自己长大的春杏,嘱咐道:“我走后你要保重,当心祸从口出。”
春杏领意,轻抿住唇。温云廷拿起行囊就要出门,却被春杏一把扯住衣袖,不知从哪掏出一把梳篦大小的匕首,紧忙塞进温云廷手里,低声道:“路上若遭遇不测,可用此刀防身。”
温云廷接过匕首,心里五味杂陈。
“去吧,记得要照顾好自己。”春杏含泪道。
温云廷刚走没两步,屋里飞出了一只绿莹莹的青鸟挡住他的去路,围着他的头顶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小枣。”他将青鸟引到肩头停下,轻抚了一下鸟儿亮丽的羽毛,轻声道,“差点把你忘了。”说完,带着小枣走出院门,跨上棕色宝马便扬长而去。
春杏望着温云廷带着小枣渐渐远去的身影,虽不知温云廷要找的药草非寻常药草,但知他性子倔,认定了的事绝不轻易改变,他又是第一次独自一人出远门,难免担心得泪如雨下,喊道:“要早去早回啊!”
此行三百余里,一路向北。一人一鸟从人烟稠密处走到地广人稀,从高山飞瀑峰石险走到长河落日相辉映,从青黄交杂的山峦走至一片白雪皑皑,终于走近了何归山。连绵的雪山渐渐闯入温云廷的眼帘,见此壮景,温云廷不禁放慢了脚步,冷气透进衣内,他浑然不觉,望向那高耸的断崖处频频出神。
何归山因常年积雪,断绝了春、夏、秋三季,为极寒之地,鲜少有人愿意为了红竺莲去冒险。温云廷此次孤身一人前往何归山,既是为了救治父亲的腿伤,也是为了重返故地。
多年前,赤狼王温玦曾带着子民迎春北游整月,一行队伍浩浩荡荡向北而行,途经何归山,在山下驻扎休憩了几日,温云廷因此与顽皮的两个兄长一同攀上何归山,在山坡上滑雪、打闹。冰天雪地中,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青鸟在他们三人头顶盘旋不去,任他们怎么撵也撵不走,温云廷便将它留了下来,踏青结束后又带回荠山,因其通身青绿,形如脆枣,遂取名“小枣”,一直养在身边。
此次重返故地,小枣显得异常兴奋,一直往何归山的方向鸣叫,像是将要回到故乡的天涯浪子。
路途上,只见冰雪褪去之地,泛黄的山峦冒出星星点点的新绿,飞鸟在枯败的田野间徘徊盘旋,莺鸣雀和,小枣也加入其中,待玩闹够了又飞回去找温云廷。一路上秋日山光尽收眼底,第二日天翻鱼肚白才抵达何归山下。
温云廷在山下安置好马儿,便开始带着小枣登山。小枣展翅高飞,在空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为温云廷引路。寒风掠过带来山巅的飞雪,凝结在温云廷的眉目上,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攀登,没有预设目的地,直到累极了才决定停下来歇脚。他感到胸口处似有烈火在焚烧。他哈着热气环顾四周,见山坡划开了空寂,耳畔除去徐徐风声,只剩脚下清脆的踏雪声。世界在他眼中突然变得明亮了起来,似乎一切污点到了这儿都会暴露无遗。他感到无比畅快,又继续往上攀爬。
到了半山腰,温云廷蓦然抬头,见身前是耸入云霄的悬崖峭壁,身后是无垠的苍穹和广阔的大地,凛冽的寒风刮着悬崖上的积雪汹涌而至,他身上的灰色大氅被风带走,他赶忙转身去抓,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领带从手中滑走,大氅枯羽一样翻飞在苍茫的雪地上空。
他身单影薄地矗立在半山腰,望着白茫茫的山脚顿感惘然若失。
小枣飞在空中,回头见温云廷的大氅被风刮走了,转身似箭般俯身向山下冲去。温云廷只得下山去追它,却不慎脚下一空,直滚落到山脚才停住。他顿觉浑身痛得像是散架了一般,待适应了疼痛后才从地上艰难地爬起身,还未掸干净身上的雪,转身便见一个乞丐蓬头垢面地站在他的身后,双眼旋涡般直盯着他,吓得他往后又是一跌,幸得乞丐伸手援助才没再次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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