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不去还看小爷我的心情。”何之尧瞅了她一眼,再次将蒲扇盖在脸上,不再打算理睬她。
慧玹见他那副欠揍样,气不打一处来,正欲发作,手腕忽然被人抓住,转身便见温云廷不知何时从屋里走了出来,满脸担忧地望着她,道:“你醒了?”
“醒了。”慧玹乖乖站着,好让温云廷把她上下检查个遍。
“身体可有不适?”温云廷扒了扒慧玹眼珠,又抬了抬她的四肢。
“没有任何不适,我好得很。”慧玹开心地笑着。
“无事就好,无事就好。”温云廷叹道,“这都多亏了肃杀。”
何之尧闻言,咳嗽了两声,道:“是何之尧。”
慧玹顿时拉下笑脸,不以为然道:“关他什么事,他又不会医术。”
温云廷道:“若不是他去找来解药,你恐怕……”
何之尧听见两人对话里提到他,像是在认可他,似感到有些无所适从,忙将蒲扇从脸上歪到地上,起身便要走。慧玹赶忙叫住他,问道:“你要去哪?”
何之尧忍不住挑眉,道:“我这留也不是,去也不是,你到底要怎样?”
“问一下也不行吗?”慧玹嘟囔道。
“去坟地,怎么,你要去?”何之尧道。
“去就去!我就要去!”慧玹说罢,立即飞身到楼下,决意死跟着何之尧。
“随你。”何之尧瞟了她一眼,抱着剑便走。慧玹跟屁虫一样也跟着他走。温云廷无奈,只得下楼跟上两人。
这一走,三人就到了垚关城外。只见漫天黄沙四处游窜,焦草折腰匍匐在地,城门外,河水枯竭,百姓身形枯瘦,衣衫褴褛,在城墙下阴凉处或坐或躺,相互帮忙抓虱子。
“走了这么久,这是何处?再走便就要到匽谷山了。”慧玹紧紧扶住头上的帷帽,生怕不远处吹来的丧风将头上的帷帽刮走。
“这是垚关城外。”何之尧望着城墙的方向,面色凝重地道。
“这便就是垚关?怎会如此萧条。”看着与想象中繁花似锦的垚关城截然不同的城门景象,慧玹不禁发问道。
慧玹刚说完,城门口徐徐走出一队拿着刀枪剑戟的士兵,高举着大今朝的幡旗,个个尘土满面,脸上皆是疲惫之色,正拖着无力的双腿傀儡般步步向前。那领头的士兵见了阴凉处的游民,懒洋洋地吆喝道:“陛下有旨,边境征战连连,急招士兵,勇武之士快快报名入伍!”
慧玹掀开白纱问道:“这是哪两国开战?”
何之尧回答道:“大今和闫国。两国不合已百余年了,时常三年一小打,十年一大打,常年征战,打得百姓苦不堪言。”
慧玹继续问道:“那你来垚关做什么?”
何之尧道:“来看望一位故人。不远了,就在前面正对匽谷山的那座小山上。”
慧玹用手扇着风,又累又渴,道:“赶紧吧,我快干巴死了。”
温云廷见慧玹已渴得难以忍受,问何之尧道:“这附近除了城内,哪还有食肆可去讨碗水喝?”
何之尧道:“就在前面那山脚下有一家酒馆,从城内出发去打仗的士兵会经过此路,大多会在此买些酒为作战壮胆。”
三人遂加快步伐前往山下,果见一酒家,老板刚卖完一缸酒给士兵,见了三人,对何之尧笑道:“来啦,酒我已照旧给你备好了。”说罢,又盯着何之尧看了几眼,道,“你这小子长得真是不显老,你得有四十好几了罢?年年见你,年年是这般小伙子模样,莫不是吃了长生不老药了?今年娶妻了没?”
何之尧回道:“家贫,不娶妻。”
“果然还是老样子。”老板又看向温云廷和慧玹,见两人器宇不凡,不曾见过,遂问何之尧道,“这两位可是庞大人的家眷,也是陪同你来祭祀大人的?”
何之尧道:“这两位是我好友。薛老板可否给两碗山泉水给我好友解解渴?”
薛老板笑道:“能!当然能!二位客官进屋里来坐,歇歇脚再上山也不迟。”
三人遂随薛老板进屋坐下。慧玹将帷帽摘下,引得其余客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她。慧玹早已司空见惯,浑然不顾十几双眼睛盯着她,颇为粗犷地猛喝了一碗水。
温云廷将自己的那碗水推给慧玹,问何之尧道:“方才听老板所言,你这故人已去世多年?”
何之尧望着屋外刺眼的日光,点头道:“这是我来祭祀他的第三十二年。”
温云廷见慧玹也将他的那碗也咕噜咕噜喝掉,模样十分满足,不禁微微一笑,见何之尧面色惆怅起来,继续问道:“你在人间这么多年,可还有其他亲友?”
何之尧面无表情地道:“都死了。”
慧玹补足了水,闻言,来了兴致,问道:“那你在人间都做了些什么?何之尧又是谁给你取的名字?”
何之尧回答她道:“招摇撞骗、行凶杀人,坏事做尽。名字是安叔给我取的。不过,他也死了。”
“怎么一个个的都死了。”慧玹嘟囔道。
“在这人世间,死只不过是很平常的一件小事,而活着是一件需要苦中作乐的大事。对多数人而言,选择死只需勇敢一次,选择活则需要次次勇敢。”
“若真如你所言,这世上怎么还会有那么多人想要长生不老而选择修行呢?”
“贪欲罢了。想要长久霸占所拥有的一切,越贪婪越是得不到。”
“只要用尽全力,总会得到想要的。”慧玹下定决心地道,“我相信只要我想要,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我得不到的。”
何之尧听完只是笑,不再言语。
温云廷喝尽手中的茶水,轻叹道:“走吧。”
慧玹拉住温云廷的手腕,不依不饶地问道:“云廷,你可信我?”
温云廷笑道:“我信你。”
慧玹闻言,粲然一笑,遂起身道:“走吧!”
三人起身出门,何之尧付了钱,拿上酒便开始领着两人往山坡上走。路上遇见开满漫山遍野的虞美人,慧玹瞬时被满目的花给迷住,忍不住在花丛中欢呼雀跃,俯身采了几朵簪在头上,又采了些别在腰间。何之尧亦采了一捧拿在手上,随后继续上山。不多时,三人走到一处山坡上,远远地便见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林间建有一座高高的孤坟,周围同样生长着一片姹紫嫣红的虞美人,走近看,墓碑上刻着“庞仁居之墓”五字。
何之尧携着酒走到坟前,将手里的虞美人放到墓碑下,围着坟墓转了一圈,如同给亲人打理衣上的浮尘般除去了肆意生长的杂草,随后坐到墓碑前,目视墓碑良久,静默地哀叹了一声后,将手中的酒洒在坟前,轻声道:“往后,我就不再来了。”
忽有一阵微风拂来,地面的虞美人皆摇晃起了脑袋。柔柔风声浅吟不止,何之尧仿佛听到了一声久久不能平静的回响,脸上滑下一滴泪来。
温云廷和慧玹对墓碑躬身后,便站去远处驻足观望着何之尧。慧玹见何之尧面对着墓碑,身上的利刺像是被抚平,变得不再那么尖锐伤人,心想他祭拜的一定是他在这人世最为看重的人。想到此处,忽觉感伤,遂问温云廷道:“我中毒昏迷不醒那几日,师兄可有想过我会死?可有为我而感到难过?”
温云廷轻抚她的脑袋,低声回答道:“有。”
慧玹闻言,长舒一口气,面色平和地望向山坡对面被树木遮挡住,只露出山峰一角的匽谷山。
“我们回去后就不要再下山了。”慧玹轻声道。
下坡路上,三人没一人开口说话,一路保持缄默,心厚如云。再次经过酒馆,何之尧上前去和薛老板道别道:“往后我就不再来了,还望您空闲时能替我去山坡上看看他。”言毕,从衣襟里掏出了一袋银子给了薛老板。
“这是何故?往后你要到哪里去?”薛老板不解道。
“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薛老板往后多保重!”何之尧说罢,与薛老板抱手告别。
薛老板听了个懵懵懂懂,不好多问,只能送三人走了一截路,目送他们一路远去。
三人继续前行,走至垚关城外,温云廷忽然记起一事,问何之尧道:“你在民间生活了近百年,可知大今有哪位将军是横死在山野的?”
何之尧闻言,呢喃道:“将军……大今横死在沙场与归家途中的将军多了去了,不知你问的是哪位将军。”
温云廷道:“我五年前上山拜师途中曾遇一位生前是将军的鬼魂求我替他还愿,让我在垚关城找一位名叫方鱼的女子赠她一物,不曾想山中一年竟是人间十年,五十年过去,不知是否还能寻找到这位女子的下落。”
何之尧闻言,呆愣了半晌,道:“那鬼魂让你送那女子什么?”
温云廷道:“一幅画像。”
何之尧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你认识那女子?”慧玹见何之尧神色有所波动,问道。
何之尧对温云廷道:“可否将那画给我看看?”
温云廷遂从行囊里拿出绢帛,递给了何之尧。
何之尧接过画打开,只见画中女子坐姿拘束,身穿红色罗裙,头梳单螺髻,戴辛夷花簪,圆头长脸,有一半脸被血渍玷污,剩下一半脸只余一只不安的眼睛。何之尧的目光在画像上打转。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画上的每一笔墨痕,手指触碰到沾有血迹的地方,仿佛被红色灼烧到一般,他慌忙挪开手,将画像卷起来,递还给温云廷。
温云廷看着他,却没接他手里的画,只问道:“你可认得这位叫方鱼的女子?”
何之尧沉着脸回答道:“认得。那位将军我也认得。”
慧玹探过头来,道:“你快给我们讲讲这两人的故事。”
“你们当真想知道?”
“嗯。”
何之尧皮笑肉不笑地道:“将军横死荒野,其实是我杀的。”
温云廷面无波澜,道:“为何杀他?”
“因为太多人想杀他。”何之尧像是在讲一件如同摘瓜一样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只是随了别人的意。”
“那这位叫方鱼的女子呢?她现在何处?她还在垚关吗?”慧玹问道。
“她已经死了。”何之尧淡然道。
“死了?”
“她和那个将军一起死的。”何之尧沉声道,“只是将军不知道。”
“你和那个女子什么关系,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慧玹问道。
“一面之缘罢了。”
“你果然杀了很多人,难怪师尊要我们下山来擒你。”慧玹忍不住蹙眉道。
何之尧无言以对。
“你当初为何不回巍茗山,反而选择一直待在人间?”温云廷继续问道。
“我也不知。原本我只是想找回神君,后来我遇见一个人,渐渐地,又遇见了许多人。再慢慢地,长了人心,长了贪欲,便再也回不去了 。”
叹息间,秋风肃肃,红叶飘飞,叶落归根将作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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