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仁居道：“你问的也是我想问你的，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做什么？”何之尧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
“你在为谁卖命？”
“无可奉告。”
“你可知你在糟蹋你自己？”
“什么叫糟蹋自己？”何之尧厉声反问道。
“你这么年轻，又拥有一身本领，做什么不好，你去做别人的暗剑，你对得起平白无故死在你手里的亡魂，对得起你师父元丹真人，对得起你自己吗？”庞仁居道。
何之尧望着庞仁居一字一句地厉声道：“我杀的都是贪官，都是奸臣，都是烂入骨髓之人！我如何对不起别人，又如何对不起自己？”
见何之尧半无悔改之意，庞仁居忍不住蹙眉问道：“难道你就要一辈子替人卖命，一辈子杀人，一辈子东躲西藏，一辈子过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
“我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何之尧坚定地道：“很快我就会与亲人团聚，然后离开这个地方。”
“你要离开？”庞仁居问道：“回巍茗山？”
何之尧摇头。
庞仁居继续问道：“那你要去哪？”
何之尧道：“我的家人去哪，我便去哪。”
庞仁居道：“你竟还有家人。”
见庞仁居神情落寞，何之尧道：“是他们收留我做的家人。”
庞仁居闻言，一时默然不语，半晌才哀叹道：“之尧，你实在是太天真了。”
菜上齐后，三人无一人动筷。橙云见气氛凝固下来，说要为两人换茶水，便携茶壶出了雅阁。
“趁还没人发现，回巍茗山吧。”庞仁居道。
何之尧道：“我还不能走。”
庞仁居不解道：“为何？”
“因为……”何之尧道：“我不能抛下我的家人。”
“倘若有一日……”
“大人，出事了！”
橙云忽然端着茶壶回到雅阁，急忙跑到庞仁居身旁说道：“詹侍中在红芙院被人下药毒死了。”
庞仁居闻言，问道：“檀恒是否也在？”
“檀将军也在。”橙云道：“詹侍中是和檀将军一同去的红芙院。据说红芙院现在已经被官兵包围，所有接近过詹侍中的姑娘们都被抓到了一起。”
何之尧忽然噌地从桌前站起身来，拔腿就要往外跑，庞仁居赶忙起身拉住他，道：“你先别急！等我一起，你现下还不能在官兵面前露面！”
听了庞仁居的话，何之尧瞬时冷静下来，但仍浑身紧绷，面色苍白。
三人刚下楼，只见街上已被凑热闹的人堵得水泄不通，庞仁居带着何之尧挤进人堆，又花钱上了红芙院对面的楼台，三人站至楼上，正见官兵们将红芙院的姑娘们一个个捆住双手从屋里拎出来，四周围满了手握刀枪剑戟的士兵。
何之尧一眼便在五颜六色的姑娘堆里找到了被绑住的舒嬿，也瞧见了边上正审视着她们的檀恒。
檀恒身旁站着身高九尺，身强力壮的秦爻，何之尧见他身形有些眼熟。
不多细想，何之尧将食指和拇指圈起来放入口中，仿了一声燕子的叫声。
舒嬿听见鸟鸣，循着声音抬头望去，正见何之尧站在楼上正焦急地望着自己，遂对他笑着点头，以示放心。
同时望向楼台的还有檀恒，何之尧慌忙躲去庞仁居身后，生怕自己的脸被认出。檀恒看到庞仁居后对楼上点头致意，庞仁居微低着眼对他颔首回应。
没多久，舒嬿被人解开了手上的绳索，留在了红芙院，其余人皆被陆续押上了马车，准备送去衙门受审。
秦爻走至檀恒身旁，抬手挡住唇形，与檀恒窃窃私语，怀疑闫国有细作混入朝廷中，已窃取了不少朝廷机密，需尽快查出。
檀恒的眉头越皱越深，不由地握紧手中的紫辉宝剑，冷声道：“若在内部抓到叛贼，杀无赦。”
“是。”秦爻领命道。
“嘭”的一声，空中忽然炸开了一个响炮，人人皆抬头望向空中，只见又有几炮烟花在空中炸开，五颜六色的流光迅速隐没在尘烟中，灰屑掉落，大家眯着眼，看不清烟花的颜色。
“将军小心！”
爆裂声中，何之尧忽然听见了舒嬿的声音。他刚低下头，便见一支箭矢不知从何处射出来，正冲着檀恒的方向飞去，而舒嬿却扑到了檀恒身上，箭矢生生刺进了舒嬿的后背。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舒嬿倒在了檀恒的怀里。
顷刻间，何之尧只觉似有火药在他脑子里炸开，炸得他大脑空白，四肢发麻。一股恶气直堵住他的咽喉，将要喷涌而出。他瞪着双眼，攀着围栏抬起腿就要往楼下跳下去，想要立刻奔到舒嬿身旁，手腕却被庞仁居紧紧抓住。
“你现在下去就是自投罗网！”庞仁居冲他吼道：“你不是还要和你的亲人团聚吗？”
何之尧闻言，心中忽然一空，双手紧抓住围栏，指甲在栏杆上刮出几道划痕。
“快抓住刺客！”秦爻拔出剑挡在檀恒和舒嬿的面前，立即对周围的士兵下令道。
楼下人群一时骚动起来，看客们吓得慌乱地四处逃窜，士兵们排列起来，将逃窜的人一个个抓回来，街上一时间全是呼天喊地的声音，人们乱成一盘散沙。
何之尧转身便要下楼，庞仁居仍拉住他的手不放。
“楼下中箭的便就是我的亲人。”何之尧回头对庞仁居红着眼道。
庞仁居闻言，呆滞地望着何之尧，手渐渐松开。
“之尧……”
何之尧再不回头，转身便冲下楼，边走边拔出腰间的匕首，走至秦爻面前，将匕首横在身前道：“我要带她走。”
秦爻见了他，回头看了檀恒一眼，檀恒递给了他一个眼风，遂放下手中的刀剑，为何之尧让开了道。
何之尧将舒嬿从檀恒怀里接过来，轻轻拔出她体内的箭头。似是感觉到痛楚，舒嬿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见到之尧，身上虽然痛，脸上却仍旧笑着。
“我带你回家。”何之尧对她轻声道。
舒嬿轻点着头，微闭上眼。
何之尧将舒嬿背在背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舒嬿踏上回家的路。
太阳将要落山，日光将阴霾拉长。街上抱头鼠窜的人如光斑般与何之尧擦肩而过，鸡鸭鹅抖落绒毛，空中秋风四起，几片落叶在地上翻滚挣扎，最终碎成土屑。
何之尧听见舒嬿的气息在耳畔断断续续地哀叹着。
“之尧。”舒嬿在他耳边奄奄一息地道：“我找到他了。”
她的声音比风声还轻。
“真傻。”何之尧闻声，紧抓住她往下滑的身体，哽咽道：“你怎能比我还傻。”
“对不起。”
落叶划过两人面颊，何之尧感到后背一片冰凉。
“乖，快到家了，再撑一撑。”
舒嬿将脸颊贴在何之尧的肩上，只听风声呜咽，身后再没有回音。
何之尧每踏出一步，脚似有千斤重，回酒坊的路竟变得越来越远。暮色里，两人细长的影子似鬼怪般在身后生生拉扯着，像是要将两人拉入永无止境的深渊之中。
只见墨蓝覆盖了半面天，飞蛾萦绕着酒坊的灯笼，久久不肯散去。一辆马车停在了酒坊门口，安叔扶着老妪出门来，又将老妪搀扶进了马车。
“大娘，你先去，我和其余人随后就赶来。我已和那边的人接应过了，你到了城外便会有人来接你。”安叔劝老妪道。
老妪闻言，放不下心，问道：“那两个孩子呢？”
“她们同我一路。”安叔道。
“如此便好。”老妪叹道：“你在檀恒身边忍辱负重蛰伏多年，夫人老爷若有在天之灵，也该安息了。”
安叔捏拳道：“我定会让檀家血债血偿。”
随着马蹄声渐渐远去，送走老妪后，安叔转过身，忽然呆愣在原地。
何之尧正背着舒嬿步履沉重地向安叔走来，灰白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安叔望着何之尧渐渐走近，身上已是精疲力尽，而他肩上的舒嬿一动不动地趴着。
何之尧远远地见了安叔便早已抑制不住，泣不成声，到了安叔面前，再撑不下去，双腿一软，跪倒在门口，舒嬿从他肩上滑下来，安叔赶忙去接，却染了满手的血。
“怎么回事？”安叔惊诧道。
“有人行刺檀恒，舒嬿……舒嬿给檀恒挡了一箭。”何之尧泣道。
安叔闻言，瞠目良久，满脸的不可置信，忽然苦笑道：“痴人……真是个痴人呀！我怎会没想到……”
“熬了这么多年，都快到头了，这丫头怎么这般没福气……”安叔忍不住抱着舒嬿悲恸地喊道：“我的舒嬿……我的女儿呀……”
这是何之尧第一次见安叔哭。他见安叔紧抱着舒嬿不撒手，哭得眼泪鼻涕并流，从未想过安叔也会有如此脆弱的时候，又想起他和舒嬿都是安叔收养长大的，顿觉心如刀割。
两人正抱着舒嬿痛哭不止，路口忽然跑来一个男工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安叔！”
安叔闻声，惴惴不安地起身抓住男工问道：“又出了何事？”
男工道：“冉师父私自行动，刺杀檀恒未果，已经被官府的人抓到杀了，檀恒已经知道我们和闫国勾结，很快就要来酒坊抓人了！”
安叔闻言，差点再次跌坐在地上。
“安叔，我们现下该怎么办？”男工着急问道。
“快叫兄弟们出来，把酒洒满院子，放火把屋子烧了，即刻就走！”安叔慌道。
男工遂跑进院里去，叫人行动起来，抬酒的抬酒，收拾行囊的收行囊，牵马的牵马。待一切准备妥当，何之尧仍抱着舒嬿呆坐在门口。
安叔俯下身将舒嬿从何之尧怀中抱起，随后将舒嬿抱进了屋里。
在一把把高举的火把中，何之尧看见安叔空手从院子里走了出来，不时抬起发颤的手抹了把脸上的泪，那在暗夜里拂动着的枯发白得可比月光。
何之尧仍旧呆望着一只只火把星屑一样砸碎在院子里，火光照亮了夜空，火舌吞噬了整座房屋，吞噬了院里的桃树，吞噬了门槛上的两只纸灯笼。
安叔将一串冰糖葫芦扔进了火光之中。
“舒嬿这辈子啊……太苦了。”安叔流着泪道。
何之尧木讷地看着被烧毁的一切，忽觉他的心愿已不再完整，变得支离破碎，且再也无法复原。
“下辈子不要再做人了，做天上的流云吧。”何之尧望着火光低声呢喃道。
“走吧。”安叔跨上马，叫何之尧道。
何之尧抬手擦去脸上的泪，也跟着踩蹬上马，最后望了一眼熊熊燃烧着的火焰，跟随众人一起快马加鞭，在黯淡无光的路上向着紫薇星的方向疾驰而去。
又是一轮残阳挂在山顶。
匽谷山下，慧玹摘下帷帽，扑闪着眼睛问何之尧道：“然后呢？”
“然后逃往闫国的路上我们遇见了朝廷的官兵，安叔和酒坊的工人皆死在了半路上。”何之尧道：“我逃了出来，潜伏在檀恒去边关时会经过的路上，将他杀了。”
“之后呢？”
“之后我便再没回过垚关，独自一人浪迹天涯。”何之尧道。
温云廷闻言，忽然开口问道：“那庞仁居呢？”
何之尧眸光暗淡下来，道：“他辞了官，在山上盖了间房安然度过了晚年，在一年深秋染了寒疾不治而亡。”
三人走至山路路口，一辆牛车路过三人身前，只见车上坐着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和一个笑颜灿烂的孩子。
牛车经过三人身前没几步，那牛车忽然停了下来，驾车的农夫抱着孩子走上前来，叫住了三人。
“大哥哥！”农夫怀里的孩子冲何之尧叫道：“我祖母说她记得你。”
何之尧望向不远处的牛车，堆积如山的麦穗上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那老妪白眉稀疏，张着一口残牙，冲何之尧拘谨地笑着。
“祖母让我送这个给你。”孩子将怀里的一捧同心花递给了何之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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