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抚心,是流淌于刘家村和翟家村之间的一条河。
我的名字是两岸村民给我取的。我初有灵识时,曾有一位海神来看过我,问我想不想成为河神,受凡人香火供奉,庇佑一方水土。我点头说想,她昂着头对我微笑,说凡人生死有命,叫我不要随意插手人间琐事,以免改变他人的命数,破坏生死轮回的秩序。我所要做的就是静心修炼,提升道行,供给刘家村和翟家村水源,救旱灾,保庄稼风调雨顺,造福世人。
海神走后,因在河底着实无聊,我便在人间四处闲逛,见识增长后发现凡人贪嗔痴爱,画地为牢,让自己生生世世堕入轮回。只有少数人能抵挡住诱惑,为了寻求真我而上山问道。
我在人间游荡多年,看了不少凡人的爱恨情仇。
有一年暮春,一个书生和一个农家女子携手来到河边,一同在河边上插种了一支柳枝。书生对女子说,待柳条长得有成人高便来翟家村迎娶她。说完和女子依依惜别后,乘船去了河对面的刘家村。
女子站在河岸目送木船远去,泪水打湿了棉袖。
从此以后,河岸边常站着一个身穿梅紫色棉裙的女子,每日对着河面望眼欲穿。风雨来袭时她仍撑伞站在岸边,生怕错过可能载有她心上人的船只。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脸颊多了些肉,腰间的腰襕日渐宽松,肚子也圆润起来。她站在岸边,看着空荡荡的河面,忍不住掩面而泣。
有一段时日她没有再来岸边,柳条在我的精心浇灌下茁壮成长。入冬时那女子再次来到了岸边,我几乎没认出她来。多日不见,她竟面颊凹陷,骨瘦如柴,头上戴了一条抵御风寒的棉巾,身上的襦裙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她仍站在岸边,依然满怀期待地望着河对岸。如此过了不知多久,柳条已长得枝繁叶茂,那女子牵着一个正蹒跚学步的孩子来到岸边。这次她没有空等一场。
一艘大船停在了她面前。只见船上走下一个灰发老翁,老翁上下打量着她,问她:“姑娘可是翟玉娥?”
“我就是玉娥。”女子欣喜地看向老翁。
老翁垂眸叹了口气,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交到她的手上,道:“姑娘莫要再等我家公子了,我家公子与姑娘相识前就已有婚约在身,已于去年三月成婚了。”
“这银子你拿着,权当是我家公子对你的补偿。”
玉娥瞪大眼睛看着老翁,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把孩子拉到身前,还未出声,眼泪却先一步夺眶而出。她颤声道:“孩子是……”
“我此次前来就只为了来替我家公子传话,既然话已传达,我就先回去了。”老翁对孩子视若无睹,说完转身就抬脚上了船,随后快步进入船舱中。
船走后,岸边响起了翟玉娥痛彻心扉的哭喊声。她将孩子抱在怀里,哭得几乎快要晕厥过去。正当我以为她要哭到天黑地暗时,她忽然将扔在地上的荷包捡起,从里面抓出几颗碎银,拿给孩子去买糖人吃。孩子走后,她一人走到岸边,没有徘徊,也没有一丝犹豫,纵身一跃,径直跳入河中。
我没想到她竟会跳河自尽,从河底快速游向她,想将她从河中救出,想叫她好好活下去。正当我抱着她快要把她送到岸边时,天空忽然阴云密布,狂风骤雨接踵而至,一道天雷乍然向我劈来,直将我打回河底,浑身的剧痛让我动弹不得。翟玉娥也从河面缓缓坠入河底,犹如一片从枝头飘落到地面的柳絮。我想再次上前去救她,身上的雷电缠绕在我身上,绳索一样将我牢牢固定在河底。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玉娥被水流带走,对这一切束手无策。
被困在河底那几日,许是我伤得严重,我竟感受到了河水的冰凉。我想,玉娥想必也觉得这河水冰冷刺骨,期盼着有人能带她离开这河流罢。
雷电不知是何时散去的。我沉在河底,不再想要去看人间百态。因为翟玉娥,我对凡人的情感多了些怜悯之心,也多了些疑惑,还有时间无法洗去的愧疚。
抚心啊抚心,怎可愧心。
多年之后,柳生入世了。
柳生生于仲夏的一个午后。那日河面水雾缭绕,豆娘们正在河岸花丛中嬉戏、起舞。我仰躺在水草中对着河面发呆。阳光洒落在河面被水纹分割成无数条光斑,豆娘靛蓝色的身影在光斑中飞梭着,身上亮着金黄色的灵气。这世间万物皆有灵气,修炼久了就有灵识,有了灵识就会有虚体。我在河底待得久了,已不知人间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就连曾被痴人种下的柳树有了灵识也不知。
那日,一片柳叶掉落到河面,没有被水流带走,而是沉入到河底,打着转儿飘落到我的脸颊上。我伸手拾起,见柳叶周身笼罩着淡淡的金光。我心生好奇,随即从河底游到河面,见岸边的一棵柳树摇摆着柳枝,正源源不断地从河面的豆娘身上吸食灵气。那豆娘灵力微弱,还未修炼出灵识,被人吸走灵气也浑然不知。只见柳树吸完灵气后饱餐一顿,静静矗立在风中,树杆中时不时传来孩童空灵的笑声。
“大姐姐,你今日怎么出来玩了?”那柳树忽然摇了摇树枝,用灵识和我对话。
“小妖孽,初长灵识,竟这般得意。”我一听声音是个孩童,见他还得修炼个百十来年才能修得虚体,便想煞煞他的意气。
“姐姐你别小瞧我,我长得很快的。”那柳精也不恼,语气反而更加愉悦,“我看你看了许久了,你是这儿修为最高的,你能收我为徒吗?”
柳精的声音软绵绵的,听得我像是浮在云上一样飘然。受他的蛊惑,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收他为徒。
“师父,夜里河边的萤火虫可好看了,你每日待在河底不无聊吗?无聊就来河边和我一起看萤火虫吧。”柳精的声音风铃一样清脆。
“行。”我又答应他。
夜幕降临时我从河底浮到河面,西边的霞光被群山隐去,河岸的草丛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荧光。我偏头去看柳树,它隐在暮色里,周身外散着金色的灵光。不知怎的,看向柳树的那一刻我想起了玉娥,我仿佛再次看到玉娥站在树下眺望着对岸的身影。
我慢慢游向柳树,提醒它道:“外散灵光会被其他妖精盯上的。”
“我是外散给师父你看的,我怕你找不到我。”柳精嬉笑道。
我知道他是为了逗我开心,可我看着这墨蓝色的河面怎么也笑不出来。我对柳精说:“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好啊。”
“以后你就叫柳生。”
“柳生以后都听师父的。”柳生乖巧地答应。
河面多了几支赶夜路的船。船夫提着大红灯笼从船棚里出来,挂在了船头的竹竿上。幽暗的河面瞬时多了几团暖光。只见红光在夜色里破雾前行,不一会儿就模糊在了浓雾里。我回头去看柳生时,草丛里的萤火虫的灵光已被柳生吸食殆尽。
“你这些年就靠欺负这些小生灵修炼的?”我忍不住问。
“不然我哪能有今天。”柳生的语气有些委屈。
“它们修炼也不容易,你下手太狠了些。”
“师父你能让我摸摸你的头发吗?”柳生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反而哀求道。
“为何想摸我的头发?”我愕然。
“师父的头发又黑又长,我还没有长头发哩,徒儿想摸摸。”柳生再次说。
柳生摇着柳枝对我苦苦哀求,用糖衣炮弹讨我欢心。在柳生的软磨硬泡下,我再次丧失理智答应了他的请求。而后,我开始意识到,我似乎永远都拒绝不了柳生。
“师父你上岸来!”柳生开心地说,“到我身边来!”
我化出实体走到岸上,走到柳树下。
柳生用柳枝慢慢靠近我,轻轻抚摸我的长发,动作轻柔得仿佛是在纸上染画,小心翼翼地落笔,又小心翼翼地提起,轻重有度。他是如此用心,如此安静。
“师父。”他轻唤我。
“怎么了?”我问。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来。”柳生说,“曾经好像总有个像你一样的人站在我的身旁,后来不知道去哪了。”
我凝望着这平静到让人伤心的湖面,迟迟不语。
我不再待在河底。
翟家村和刘家村的村民在左右两岸为我搭建了河神庙,来庙里供奉香火的人络绎不绝。我把香火收集起来,注入水源中让柳生吸食。柳生总是趁我不注意偷偷吸食停留在他身上的鸟儿的灵气,被我发现后往往装傻。我问他为何那么想要增进修为,他说是因为他想快些修成人身,好游历人间,看遍人间烟火,与人共存。
柳生很喜欢我的头发。他说抚摸我的头发时总觉得心安,要我待他修成人身后每日让他为我梳头。我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望着天上的月盘发呆。我能感受到柳生用柳枝轻触我的长发,他的声音从童音渐渐转变为鹿蹄踩水一样轻灵悦耳的少年声。
噼里啪啦的几声空响,夜空中炸出了几朵五颜六色的烟花。河面生出了浩瀚星河,星光随着火光的陨灭一同隐入夜色,湖面恢复原本的一片幽暗。
柳生收回触枝,和我一起静看烟花绽放又熄灭。
“这花比昙花的花期还短。”柳生幽幽地说。
“今天是除夕夜,人们在放烟花迎新年,这是人们自制的花。”
“真有趣。”柳生颇感兴趣地说,“师父,待我修成人身后我两也过除夕吧。”
“你能修成人身再说。”说完我起身伸了个懒腰,随后纵身跃入河里,化成透明身和河水融为一体。
柳生仍旧立在岸上,悄无声息地守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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