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微光洒进地牢，暖光落在了温云廷腿上。
似是感到双膝传来点点暖意，温云廷缓缓睁开双眼，目光落于腿上。韫娘的药膏起了效果，他的双膝已消肿，腿也恢复了些知觉。他轻轻地挪动了一下腿，筋骨交接处麻酥酥的。
“哎呀呀……你醒了。”
闻声，温云廷抬起了头，见墙角暗处不知何时忽然多了一人。只见那人束着一头白发，身着一身黑色玄鸟道袍，毫无血色的脸上一张红唇殷红似血，阴鸷的双眼似笑非笑，手执着一把羽扇，从黑暗中缓缓走了出来。
“道长一直为道苛求自我，对道坚信不疑，这才许久不见，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是神无情，道无言害你至此的吗？”白野笑道。
温云廷对白野的冷嘲热讽无动于衷，反问道：“你是来为白枳和元绰报仇的？”
“不不不。”白野道，“他们虽死，却已得偿所愿，而我没有。”
“你到底要做什么？”
“做什么？”白野轻摇着羽扇，笑道，“我要做的可多着呢。现在，我想收你为徒。”
温云廷闻言，忍不住想要嗤笑他。
白野对温云廷的轻视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你先别急着拒绝我。总有一日你会发现，你即得不了道，也斗不过我。何不趁早认输呢？”
温云廷道：“我为何要与你斗，又为何要向你认输？”
“你已经输了，难道你还没发现吗？”白野低眸俯视着他，像是在旁观一只落单的蜉蝣，“现在一切输赢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你顺应天命不一定能得道，而我逆天而行，一样活得潇洒恣意，与我为伍，何尝不是向另一条道？”
“你为世俗所不容，背离道的初衷，怎可与道相提并论。”
“同样是寻求解脱之术，如何不能相提并论？难不成你一直藏在深山，躲在这幽室里，就不背离道的初衷了吗？”白野将手中的羽扇指向温云廷，眯眼道，“温云廷，你从未看清过这山川四季，从未看清过自己，你只能被我玩弄于鼓掌之中。”
白野抬手朝温云廷双膝拈指轻弹，一点红光随即落入温云廷双膝中。温云廷只觉双腿瞬时重焕生机，无论伸直还是盘曲，竟再无痛楚。
只见白野执扇朝空中一挥，四面的黑墙顿然瓦解，青苔般的霜雪成片地冒出地面，竟有轰隆隆的开裂声从地底传来。温云廷呆望着眼前不断变化着的景象，撕裂声刚传至他身下，几座雪山霎时拔地而起，扑面而来的冷风直将他的碎发和残破的道袍高高扬起。
温云廷从雪地里缓缓爬起身来，茫然看着眼前这似曾相识的雪山，顿觉有彻骨的寒冷冰凌一样刺入了他的体内。
“你看看这是谁？”
闻言，温云廷转过身，随着白野的目光看去，见未被冻结的冰川边立着一个雪堆。温云廷走近那雪堆一看，发现那雪堆并非是真的雪堆，而是被积雪覆盖住的一个人。只见那人身着白色道袍，头上扎着细碎辫子，双目紧闭着，手中拿着一杆细长的鱼竿，鱼竿上却没有线。
温云廷走近这人身前，惊恐地发现这人与自己长了同一张脸。
“认识他吗？”白野笑道。
温云廷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自己，步步后退，内心不再平静如初。
“你再看看这是谁？”白野继续道。
冰川对面忽然传来呦呦鹿鸣。
温云廷扭转过头，见河对岸竟站着一只高大如马的雪鹿。那雪鹿上正端坐着一个身穿青衣，面如银月的神女。温云廷见那神女脸灿如辉，虽看不清她的脸，却对她感到万分熟悉，仿佛曾对她千般万般向往过，看着她，心里竟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痛楚。
那神女淡淡地看了温云廷一眼，随后骑着雪鹿转头离去。每走一步，脚下便开出朵朵冰莲，如昙花般一现后迅速隐入雪中。
只见神女离去后，周围的冰雪开始融化，荒草从雪中萌发出来，成片的荒山替换了雪山，绵延不绝地扩充至天际。一群衣衫褴褛的游民逆着骄阳，零零散散地走在崎岖小径上，正向着温云廷走来。
温云廷望着眼前渐渐走近的老人和孩童，见他们饿得面黄肌瘦，双目如同没闭合的棺椁，一边相互扶持着走在路上，一边无望地望向远方。而男人和女人们则在路边寻觅着野菜，有的挖凿树上的树皮，若挖见肥虫，便抓住尾部，将虫强扯出来扔进嘴里，将肉汁咬爆后便痴痴地笑了起来。
长路漫漫，暗夜降临。只听一阵滔天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履步。一群眼里闪烁着绿色幽光的黑色骑兵忽然从夜里破林而出，大刀阔斧片下了一颗颗圆溜溜的脑袋，铺天的铁箭瞬时扎破了孩童瘦弱的胸膛。眨眼间，只见鲜血涌上高山，攀上明月，呜咽落幕。温云廷想上前阻止，那些骑兵却策马越过他的头顶，再次销声匿迹于林中。他忍不住双膝一软，跌倒在尸群中，抱着一个刚咽气的女童失声哀嚎起来。
正当他感到悲痛万分时，一个身穿青衣的女子如同行尸走肉般从他身后走了过来，径直穿过他的身体，向着小道尽头走去。
一扇宫门渐渐出现在道路尽头。
随着“吱呀”的一声，宫门缓缓打开。
只见一个老官正俯伏在大殿中央，低声对高台上的皇帝泣道：“陛下，大今传来消息，说……说太子薨了。”
“什么！”皇帝从王位上站起身来。
“陛下！”一个年老的宫麽莽然闯进大殿，连滚带爬地跪倒在皇帝跟前，亦痛哭道，“陛下！皇后因伤心过度自戕了！”
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帝一下得知两件死讯，顿时双目一呆，仰倒在王座上，口中猛然喷出一口鲜血，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止不住地哀声道：“此乃天要亡我闫国！天要亡我闫国啊！”
老官跪在地上颤声道：“大今还想要陛下再送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过去求和。”
皇帝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勃然大怒道：“朕已葬送一个儿子在他手上，他竟还想要一个美人！如今都城已人去城空，我上哪去找一个美人呐！”
正在众人犯难时，青衣女子走进了大殿中。
众官吏如见救星般一齐涌了过来，直将女子围拢在中间，围着她不停地打转，双目犀利地审视着她。不一会儿，只见他们将女子簇拥到皇帝面前，得见光明般地笑道：“有救了！咱们有救了！”
皇帝在侍从的搀扶下走至女子面前，满脸惊愕地将女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又绕着她周身转了一圈，见她除了面目木讷没有生气外，果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更加难以置信此时闫国还能找出这般貌比天仙的女子。他将女子看了又看，左思右想，终是舍下心问道：“你可愿助我闫国脱难？”
女子点了点头。
皇帝见女子毫不犹豫地点头，不禁颤抖着双手，从两颊中挤出笑颜，喜道：“我闫国还有希望！还有希望！”
温云廷见那女子就在眼前，再不想就此错过，遂贸然上前去，想拉住女子手腕看个究竟。没想到那女子竟不是虚体，手腕被温云廷牢牢握在了手中。女子感到手被人拉住，回头去看，这一回头，竟令温云廷目光呆滞，瞬时僵在了原地。
白野看到有一滴泪从温云廷眼角流了下来。他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再次将羽扇一挥，四周顷刻间变回了原本的四面黑墙。他得逞似的看向温云廷，问道：“这个结果你可还满意？”
良久，温云廷才低声嗫嚅道：“假的。都是假的。”
白野却笑而不语，只一步步靠近窗口，将苍白的脸暴露在尘光里。他感到脸上痒痒的，隐隐作痛的灼烧感让他的身心感到一阵畅快。
临走前，白野回头对温云廷道：“去外面看看吧，我还有一份大礼在等你。”
白野走后，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侵占了整个暗室。温云廷盘腿而坐，捻诀定神。他循着血腥味的踪迹找去，在荠山上看到了成片瘫睡在岩石下的狼群，每只肥硕的狼的身下皆压着快要糜烂成水的腐肉。
恶臭的腥味儿在荠山蔓延，冤魂们在风中咆哮不止。温云廷跟随着腥风来到了城郊外。只见漫山遍野的死尸腐烂于草木间，有幸存者携来几块白肉摆放在开山的石碑前，正跪地哀声求饶。
温云廷飘落至云层，往下俯瞰整片大地，见荒山被野火烧尽，山鸟哀鸣；山岭之间炮火连天，硝烟四起；城镇里，军队正搜刮民财，横抢硬夺；江河内和大路边，随处可见死尸与弃婴。百姓流离失所，正拖家带口四处迁移。
一行轩车的车轮滚滚向前，携来了满天黄沙。
只见车马所到之处，有一股奇香从一辆被士兵团团护住的轩车里飘了出来，香味竟冲淡了路边的腐臭味。
温云廷定睛往侧窗内看去，见一个身穿红色华服的女子正端坐于车厢内，乌黑的高髻上插满了金花翠翘、青羽流苏。温云廷凝视着那女子，见她一双秋瞳沉静如海，看向前方的目光坚定无阻，手中紧紧握着一只木头雕刻而成的小鸟。
“小枣……”温云廷望着女子手中的小鸟低声呢喃。
他痴痴地望着车中的女子，只觉心间仿佛有两条蛇正拧着他的心窝，让他喘不上气。
一道狂风忽然从山林中奔涌而出，追上了往前疾驰的轩车。
只见一个身着五彩玄衣的男子赫然出现在红衣女子面前，俊美的脸上满是不安的神情。男子紧紧抓住女子的手，满目不解地问道：“你当真要去大今，要嫁给那个老皇帝？”
黎霜将双手从山景羿的掌心抽离出来，垂目道：“我意已决，你不必来劝我。”
“我去把那个狗皇帝杀了！”山景羿怒目道。
黎霜闻言，只轻叹了一声，低声道：“你或许不知，人因何获救，便注定会为之牺牲。这是我的宿命。你回去吧。”
“不回去！”山景羿转身从黎霜身旁坐下，虽听不懂，仍旧气道，“从今往后，你去哪我去哪，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半步！”
黎霜见山景弈铁了心要跟着她，遂转头怔怔地看向他，犹豫了片刻，问道：“倘若我此行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呢？”
山景羿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就算如此，我也要与你一同前往。”
闻言，黎霜眼里渐渐噙满泪水。
温云廷不愿再看，收回了目光。
他坐在暗室里静默了许久，脑海中满是黎霜含泪的双眼。他感到有一种别样的情愫在有意无意地触摸他的心尖，时而柔软，时而尖锐，致使他心痒难耐，心气都焦躁起来。他心里渐渐滋生出一股莫名的被剥夺感。他感到奇怪，明明他什么都不曾拥有过。
凝神间，他抬起了手，手中现出了空人剑。空人剑与他心意相通，瞬时腾空而起，浑身震颤。仿佛只要温云廷下定决心，它便带他破墙而出。
只见那剑脱离温云廷的手，飞至尘光下，锃亮的剑身反射出刺眼的强光。
温云廷缓缓站起身来，伸手握住了蠢蠢欲动的长剑。
刺鼻的血腥味从荠山蔓延到了闫国。
闫国都城外，温佩与温昌已分头带兵将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团团围住。
只见温昌抓了两马车逃难的闫国人，将其关押在铁笼里，拖到了城门前来示威。
六神无主的闫国士兵没有收到上层的指令，只得躲在城墙底下窥视着城门外的一举一动。
随着温昌的一声令下，关押着闫国人的铁笼被黑甲士兵打开，难民们被一个个拉了出来。温昌提刀走至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女面前，不顾少女如何哭喊求饶，高高举起手中的大刀，双手没有丝毫犹豫，随即干净利落地挥下。
少女的哭声瞬时被斩断，鲜血随着人头的落地喷涌而出。
一排黑甲士兵提着刀走至其余难民身前，难民们的哀嚎声在一个个滚落的人头中渐渐平息。
似觉不够，温昌继续提刀上前，一刀一刀地砍着地上已不再动弹的尸体，血溅入眼内也不眨一下眼睛。
他麻木地盯着眼前的一滩肉酱，下手越发狠，恨不得将地面凿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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