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鹞渴望阿姐去反驳她的话，能训斥她一句：“你就是这么看待阿姐的，不相信我吗？”
但是她没有，她只是沉默。
小女孩充满希冀的眼神，在丹鸢看来是什么？笑她自不量力，还是庆幸自己没有踏上同样糟糕的路？
青鹞突然觉得，自己曾经的想法简直荒唐可笑，她居然会觉得阿姐在荣华富贵中过得很辛苦，会带着对抛弃妹妹的愧疚，和她一样被梦魇困住。
她是神女，是太初的信仰，她应该住在富丽堂皇的王殿，而不是和她一起窝在贫民窟，在野狼嘴里抢食，为了活下去遍体鳞伤。
而十年前，丹鸢也的确是这样选择的。
“既然阿姐这么不愿同下等人相处，那我这等贫民就不碍着神女的眼了。”
青鹞甩开丹鸢的手，笑容有些讽刺：“我青鹞从出生起就是个普通人，不配和神女并肩同行。”
她对丹鸢的挽留视而不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青鹞找不到小女孩去哪了，她也不想回家。
身上还披着丹鸢的黑色披风，青鹞烦躁地解开结绳，将披风揉成一团，扔到水沟里。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再完美的发型也会有露出瑕疵的一天。
青鹞靠着一个荫翳的墙角坐下，身下垫着的是她爬到树上勾下来的披风，上面还有被树枝勾丝的痕迹。
她垂丧着脑袋，有些后悔答应丹鸢来到都城。
如果昨日没有答应她，那么丹鸢直到死去，都会永远是她心中最好的阿姐。
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认清她的冷酷无情，不能再欺骗自己，幻想丹鸢当初抛弃她是有苦衷的。
安静的空气中传来脚步声，一双做工精良的黑色长靴出现在青鹞的眼前，是一双男鞋。
她微微抬起眼眸，昏暗的月光下是一张不可向迩、生人勿近的冷漠脸。
煅原双手抱剑，并没有要拉青鹞起来的意思，他悠悠开口：“走。”
“是她让你来的吗？”
青鹞有些怄自己，竟然在心中升起一丝淡淡的期待。
“去那个小女孩的家。”煅原没有等青鹞的回答，话落便转身向外走。
青鹞很不喜欢煅原，但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是祭女的护卫，要比她更了解现在的丹鸢。
她站起来，抓着黑色的披风，在空中随便甩了一下灰尘。
……
小女孩的家，是在真正的贫民窟。
这是一条被废弃了多年的街道，到处是浑浑噩噩的“烂”人，他们横七竖八躺在青砖上，甚至有野狗从他们身上踏过去，也半点不抬眼皮。
煅原率先从这些人的身体上跨了过去，青鹞试图抬脚，却怎么也不能找到下脚的地方。
“踩到了又能怎么样，他们已经死了。”
煅原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告诉青鹞：今夜不会下雨，用不着打伞。
但他怎么能说出如此冷漠的话，这些人明明还在呼吸，胸口还在上下起伏。
煅原似乎是接收到了青鹞的白眼，拔出佩剑，划开脚边躺着的“死人”的衣领。
锋利的剑尖压下衣领的碎布，白色的剑光，映在一张双目紧闭的灰白色的人脸上。
“几天前，都城同时出现了十几只魑魅，至少有三个地区受到了猛烈的攻击，司卫队损失惨重。”
“你脚下的这些人，都是司卫队拼死从魑魅手中救下来的所谓幸存者。事实上，从魑魅的毒牙咬上他们的脖子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没救了。”
白色的剑光下，青鹞果然看见了那人的脖子上有一条巨大的撕裂伤。
一块肉被活生生啃掉，窟窿处被厚厚的血痂填补，严丝合缝，像是被人拿铁锨拍平了。
灰白色中，一道突兀的血色将人的头颅和身体硬生生分开，不得不让青鹞产生一个诡异的想法，是不是有绣娘闲来无事用，用红色的针线将这两块肉接合上。
青鹞见过太多野兽的尸体，但这是她第一次同时接触到这么多人的尸体：“这里不是什么贫民窟，而是一群‘死人’聚在一起，等待死亡的……”
“曝尸街。”煅原替她说出了后面的话。
躺在曝尸街上的每一个人，无论是断气了的，还是尚有气息的，在这条街外的人看来，都已经是死人了。
煅原收回长剑，一点也不在乎上面有没有沾上死人的污秽，直接将它插回剑鞘。
他终于提到了丹鸢：“这也是为什么殿下会连夜去福镇，却不能过多停留。”
“魑魅入侵，都城需要祭女的神力去净化，王殿需要她去稳定民心的信仰。”
青鹞生活在福镇的一个小山村里，是一个很小很偏僻的地方，与西边魑魅聚集的荒渊相距甚远，尤其是中间还隔着一个庞大的都城。
青鹞只在长辈的口中听到过关于魑魅的事——它们是承载了混沌开辟之前的邪恶，幻化而成的怪物，学着人族长出了脑袋，空荡荡没有智慧，会毁灭它见到的所有东西。
她从未亲眼见过魑魅，更别提接触到被它们咬伤的人了。
她忽然想到了小女孩后颈的伤口，和这些躺在地上的人相比，那只能算是个小小的擦伤，早已结痂。青鹞的身上也曾遍布这样的血痂，她很清楚这种伤痕产生的原因。
细长的四指兽爪扣着她的后脖颈，尖锐的指尖深深地扎进皮肤，挣扎中血肉被翻出，殷红的鲜血却刺激了野兽的眼睛，腥臭的大口，下一瞬就要咬掉她的脑袋……
青鹞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不再管什么合适的下脚点，踩在一个人的胳膊上，往前跑。
曝尸街不长，青鹞和煅原很快停在一座红色砖墙的庙宇前。
一只乌鸦停在上方黑色的牌匾上，时不时叫唤两声，尽管不那么好听，也算是死气沉沉的曝尸街里唯一的声音了。
牌匾上布满了蛛网，房檐两边白色的灯笼透出一点光亮，映照在书丹刀刻的三个大字上。
青鹞依稀能辨认出上面的字迹——神女庙。
这是王殿修筑的第一座神庙，工艺比不上如今的技术，其历史可以追溯到第一代祭女，距今或有千年之久。
千年的风霜侵蚀，神庙的墙壁早已斑驳残缺，刻上了岁月的痕迹。枯黄的杂草从墙角钻出，攀附着红砖的缝隙，像是一个调皮的小孩儿，撅着屁股，将脑袋伸进幽暗的神庙里。
神女献祭的仪式，每隔十几二十年就要上演一遍，无数祭女躺进神棺便再也没有醒过来了。她们献祭了自己换取太初的和平，可这座为祭女修筑的第一座神庙，就这样被人们抛弃了。
曾经的辉煌转眼烟消云散，这里成了无人敢踏足的死寂之地。
“被魑魅咬伤的人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感染，不仅活不了多久，在他们死去之后，血肉会立刻融化溃败，成为一摊血肉模糊的腐肉。”
青鹞不用去想象那个画面，她此刻就站在一堆浓黑黏腻的腐肉中间，刺鼻恶心的腐臭味飘荡在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你无处可逃。
她还没从臭味中缓过神，煅原接下来的话，让她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不幸接触到这些黑色腐肉的人，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形成一个悲剧的轮回。”
“但你此刻不用担心被感染。”像是给青鹞证明，煅原踢开脚边的一摊腐肉。
“王殿为了解决这个隐患，将其中一位祭女的尸体埋在了这座神庙的下面，遗留的神力足够将感染源锁住，所以这里是相对安全的。”
青鹞盯着脚下，昏暗的月光下，除了黑色的腐肉，她什么也看不到。
在这下面有一具尸体，而且是祭女的尸体！
神庙红色的大门敞开，从中吹出的阴风灌进煅原的衣袖，他抽出长剑，在空气中挥了两下。
风停下了，他便继续讲道：“王殿将这些被感染的人扔进神庙，让他们自生自灭，随着感染人数的增加，隔离段从神女庙扩大到了整条曝尸街。”
“都城的繁华之下，也有不堪生活重负的穷苦人，可是他们即便再走投无路，也不会来到这里。进入被遗弃的神女庙，遇到神志不清的被感染者，被咬上一口，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的目光穿过神庙庄严的大门，内部被无尽的黑暗和腥臭的腐肉笼罩，透不过气。
在一小块月光散落的位置，小女孩正抱着一个女人，蜷缩在赤金色的神幌之下，双目紧闭，不安地皱着眉头。
女人身形削瘦，像是只剩张一层连着骨头的人皮，她的面目被脏乱的头发遮盖，僵直的躯干被小女孩揽在怀中，如同陪小孩子睡觉的傀儡人偶。
青鹞明白煅原的意思，这小姑娘生活在神庙，恐怕早已感染了魑魅之毒，命不久矣。
「拿着它，快回去吧。」
原来，丹鸢早就看出小女孩的身份了，她让她快回去，是怕她在正常的世界过多停留，会带来不幸。
她救不了小女孩，也救不了她的母亲。
几天后就是祭祀大典，丹鸢不能出现任何问题，她要保证自己能为太初献祭出完整的生命。
青鹞张开嘴巴，想要唤小女孩，但是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能喊了一个“喂”字。
回应她的是突然乍起的风声，阴森又诡异。
她想可能是自己的声音太小了，于是加大声音，又喊了一声。
神庙房檐上两盏白色的灯笼晃了晃，光影打在青鹞黑色的眼睛上。死寂中回荡着她的那一声“喂”，像是一声声低沉的恶魔惑语。
脚踩在腐肉上，发出呲啦的声响，打断了这串魔咒。
煅原来到小女孩的面前，半蹲下，拍了拍她的肩膀。
小女孩的脑袋动了动，从母亲冰凉的胸口移开。隔着不远的距离，青鹞看见了女人衣服上大片的血迹。
小女孩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她像个无知无畏的婴孩，一点也没有面对陌生人的警惕和害怕。
可是，这里是乞丐都不会来的黑暗角落，来到这里的人都是在等死的，小女孩也绝不会是个正常人。
“谁啊？”小女孩稚嫩的声音，在这个充斥着腐烂气息的死人堆里，显得温馨又瘆人。
她的目光，从眼前的煅原身上移到后面的青鹞脸上，小女孩终于看清了来人，认出了青鹞就是跟在神女身边的姑娘。
她问：“你们是祭女大人派来，救我阿娘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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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被遗弃的神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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