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天,从一场没完没了的阴雨开始。天总是灰的,像旧毛衣上的一层浮灰,擦不干净。窗玻璃上凝满了水汽,模模糊糊地透着房里的暖光和一个人形的轮廓。
推开窗,冷风带着湿气扑面而来,泥土发霉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空旷的视野里突然多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落地窗台边的草丛冒出来。
“你怎么来了?”余勉有些惊讶。
房里的钢琴老师还没走,“小勉你在和谁说话?”
“一个朋友。”余勉的手半搭着窗户,脸上没什么表情。转头发现窗外人没了,门外那颗巨大的梧桐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朋友?”老师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话。
窗户敞开着,灌进来的冷风把窗帘布吹得快要飞起来。有人踩了一脚草丛的枯枝,嘎吱响了一声,绿油油的一片里蛄蛹着个黑色的脑袋。
周洲蹲在草里,对着余勉疯狂摇头,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余勉低头,很快地笑了一下,“没什么,一只小猫。”
十一二岁的小孩总喜欢和一些小猫小狗做朋友,老师没在意,叮嘱道,“窗户关上吧,容易着凉。这周记得把刚刚新学的曲子复习一下,我先走了。”
“老师再见。”
周洲一只手撑着翻过窗台,顺带把立在墙边的黑色琴包搬了进来。窗户关上,房间的温度一下子回上来了。
周洲拍掉身上沾着的土渣子,“你怎么发现我的?”
“不知道是你。”余勉说,“还以为小偷来了。”
周洲不屑地哼笑了声,“谁家小偷这么明目张胆?”
“你也知道。”余勉扯了几张纸给他,“头发有点湿了,要不去我房间吧,给你拿条毛巾。”
这个房间是余勉家的琴房,平时只有练琴和上课在这。
“不用,就在这。”
“在这?”
“你不是前两天问我为什么喜欢吉他,我来告诉你。”
他拉开刚才的黑色琴包,里面躺着一木质的吉他。边缘浅褐色的表皮被人擦得发亮,琴弦锃亮有力,看得出来这把吉他的主人很爱惜它。
周洲缓身盘腿坐下,将吉他抱在怀中。看着面前发愣的人,笑了笑。
他抬起右手轻拨琴弦,手指纤细修长,骨节分明。似是在外头冻久了,指节间泛着微微的粉色指尖与琴弦摩擦,曲调低沉又柔和。
曲终,少年抬头看他,漆黑的眼眸里闪着光,“怎么样?”
沉默一会,余勉说出了周洲期盼已久的答案,“很帅。”
“你怎么知道我是因为帅才学的。”周洲兴奋地说。
撒谎。
少年眉眼弯弯,他的手指微微屈着,两手举在胸前,像小猫伸出爪子就要挠上来,“我昨天特意修了指甲。”
纤细的指尖微微泛红,余勉收回视线,“怎么没戴护指套?”
“麻烦。”周洲揉了揉指间,“也不舒服。”
“刚刚那首感觉怎么样?”
“好听。”
“然后呢?”
“嗯......?”
周洲看着他,“这首曲子能和钢琴合奏。”
余勉眉头轻轻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半晌,他听见那人说。
“我们试试?”
余勉从小没喜欢过什么东西。
别的小孩喜欢玩具,他房间的玩具总能堆成比他块头还要大的山。别的小孩爱玩积木,不超过一周,他爸就叫人买了当季最新系列的乐高全套。
周边的小孩开始培养所谓的兴趣爱好,半个人高的小孩站在巨大的钢琴下,被人抱上钢琴凳。
八岁的他穿着白色衬衫短袖,小小的身板坐得笔直,手轻轻搭在琴键上。优雅绅士的风格在一个小孩身上却显得毫无违和,于是江丽雅单方面决定了他的“兴趣爱好”。
可从没问过他喜不喜欢。
余勉十一岁拿了全市钢琴大赛儿童a组一等奖,江丽雅邀请所有老师和熟悉的学生家长,开了一场庆功宴。聚会上,一群老师围着江丽雅,介绍他们不同机构对他未来钢琴教育规划。
余勉偷偷溜去了隔壁,正巧碰上了在和他爸对峙的周洲。
“哎呀,孩子想学就让他学吧,也是培养一个兴趣。”许念怀在极力调解父子俩。
周洲一边护着自己的吉他,一边往外走。
周卫国嗤之以鼻,“学什么吉他,分心搞这些成绩掉了怎么办,以后这公司难不成你打算让我交给一个弹吉他的?”
许念怀:“只是一个爱好,不会影响学习的,对吧洲洲。”
周卫国:“都是你惯的,都不和我商量一声,就这么让他学了三年?”
许念怀:“孩子还小,你别老说公司公司的,给他这么大的压力......”
周卫国:“孩子就是要从小培养,要不然......”
“你支持过我的决定吗?”
周洲打断了他的话,“除了否认我,你还会干嘛?”
任凭身后的周卫国怒火冲天,无视门口的余勉,他摔门而出。
冬夜延绵了寒冷缠绕的感官体验,总是把时间拉得再长一些。街头的路灯孤独地亮着,白炽灯下立着个黑色的人影。
周洲抱着巨大的吉他包蜷缩在阴影下,寒风穿梭寂寥街道,路边草丛里有小动物悉悉索索地跑动的声音。
“恭喜你啊。”
周洲先开口,他的声音有些发哑,平日少年张扬的眉眼在阴影下模糊不清。
恭喜你拿了一等奖。
他感觉自己嗓子哑得说不出话。
长长的影子笼罩着他,没任何动静。
半晌,他听见头顶传来那人的回答。
“谢谢。”
和以往一样的欠,毫不谦虚。
“可我一点也不开心。”
——
给余勉讲完一整套初中语文试卷,周洲才知道这人基础到底有多烂。
黑色的笔在指尖打了个圈,他瘪瘪嘴,“你知道一中考试是末位淘汰制吗?”
一中的分班通过考试排名决定,并通过排名调整分班。也就是说,在实验班的人也不能放松警惕,一旦成绩下滑很可能随时都得搬着东西离开。
余勉:“知道。”
周洲:“你这个语文......”
想继续留在十班估计够呛。
周洲转念一想,管他干嘛,去别的班刚好,省得看他心烦。
余勉抿抿唇,“学霸你帮帮我。”
周洲摆摆手,“语文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补上来的。”
余勉忽地语气放软,眨眨眼委屈巴巴的样子,“我刚回国人生地不熟的,要是还去了别的班——”
“没了你,我适应不了。”
怎么听着怪怪的。
“你实在不愿意,我找许阿姨再推荐几本资料自学试试。”
“......”
又我妈。你妈宝男?
“余勉你是不是有病。”周洲手里的笔啪嗒一下掉桌上,“存心找揍?”
余勉嘴角向下绷着,又在憋笑了。
“你妹的......”周洲话音未落,门被人敲了两下,许念怀进来就看见她儿子一只手举起来握成拳,停在空中,看样子马上就要挥上对面那人的脸。
“你们在干什么?”她马上警觉起来,“又要打架?”
“没有。”
宽大的手掌轻轻覆上他的手背,温热的触感如触电般传至全身。
余勉把周洲半空中的手压下来,将桌上那只圆珠笔塞过去,语气淡淡,“我们在讲题。”
许念怀很相信余勉的话,看着半天没反应的周洲,她不免又有点怀疑。
察觉到了异样,余勉轻轻拨弄着旁边人的手,修长的手指在周洲的掌心挠了一下,像纤细的羽毛被风轻轻吹了吹,弄得人心里痒痒的。
“是吧?”他的语气微微上扬。
周洲捏了捏手里的笔,眼神胡乱扫了几圈,轻飘飘地,最后落在满是红笔印的试卷上,“嗯...在讲试卷。”
几个小动作**裸地落入旁边人眼里,余勉没动,漆黑的眸子沉了沉。
看见桌上摊着的试卷和作业,许念怀这才放下心来,“原来是在帮小勉辅导语文啊。”
她叮嘱了几句让他们别学太晚后就没再打扰。
“刚刚怎么了。”
余勉垂眼看他,眼里带笑,“真要打我?”
“滚。”
周洲别开脸,把桌上的《三年中考五年模拟》往旁边一放,“试卷讲完了,拿着东西回你自己房间去。”
“那明天呢?”
很期待的样子。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
“好。”余勉被人推着往外走,他回头冲着那人笑了笑,“那晚安。”
回应他的只有清脆的关门声。
周洲感觉自己有点精神敏感了。
台灯洒下暖黄的光,圈出一小片明亮的地方。试卷上的题干被人又圈又画,反反复复好几遍。圈起来的关键词都快被涂黑了,也没见写下答案。
周洲握着那只黑色圆珠笔,直到手心微微出汗,他烦躁地把笔丢在一旁。
——
陆晓晓早自习被老师喊去五楼办公室拿作业,恰巧路过十班,一清早就听见陈子奕扯着个大嗓门。
“卧槽洲哥!这卷子...你是在报复老全吗?”他啧啧两声,摇了摇头,“之前没看出来你这么幼稚。”
陆晓晓听着好奇,索性从后门溜了进去。走近一看,被吓了一跳。灰绿色的卷子上红彤彤的一片,写得满满当当。不仅写了答案,在试卷空隙打草稿的习惯依旧没改。
最要命的是,这人作业全是拿红笔写的。
陆晓晓:“老周你这是......”
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写血书呢。
她咽了口水,转头看向陈子奕,“老全骂的很过分吗?”
“......”
显然,她完全相信了陈子奕的话。
“老子黑笔没水了不行?”周洲不耐烦地看向前面的人,表情很不自然,“你到底抄不抄。”
余勉刚回座位就看见桌上摊开的试卷,一片红色的字张牙舞爪的。
他微微挑眉,表情揶揄,“谁把老全的卷子偷出来了?”
“噗嗤”陆晓晓没忍住笑出声来,“之前怎么没发现学霸这么幽默。”
“哎呀。这是洲哥他...”后面的话陈子奕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周洲啪地一下把卷子合上了。
“这是我用来报复老全的。”他说。
原本只是随口一说的陈子奕:?
从头到尾一头雾水的陆晓晓:?
“哦。”余勉看起来并不意外,陆晓晓抱着一叠作业站在桌边的过道,无意间瞥见了平日里每天面瘫脸的学霸很浅地笑了一下。
他细长的睫毛微微垂着,一边唇角浅浅勾了下,身子朝着周洲的方向倾斜。食指轻轻圈上旁边人搭在椅子上的手,周洲微微蹙眉,偏头看他。
那人语气平淡,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人听见。
“红笔还有水吗?要不要我借你?”
陆晓晓紧紧扣着本子边缘,双唇微微抿着,努力控制脸上的表情。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奇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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