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咎带着季往在山林间七拐八绕,走的全然不是寻常路径,有时甚至需要穿过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岩缝,或是踏着溪流中看似随意的几块圆石。
若非不咎牢牢牵着他,季往早就迷失在这深山老林里了。
就在季往觉得腿脚发酸,快要跟不上时,不咎停住脚步,拨开前方一片垂落的,异常茂密的藤蔓——
眼前豁然开朗。
那并非想象中阴森可怖的洞窟,而是一处隐藏在群山环抱之中的静谧山谷。
灵气氤氲,远比外界温暖湿润。奇花异草点缀其间,甚至有一条清澈的溪流蜿蜒穿过。
山谷深处倚着山壁建成的一座飞檐殿宇,风格古朴,并非金碧辉煌,却透着岁月的沉淀与雅致。
这哪里是临时巢穴,分明是一处精心经营了不知多少年的洞天福地。
“这…这是你的住处?”季往看得呆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和他想象中鬼王的居所实在相差太远。
不咎没答话,手随意一抬,身后藤蔓悄然闭合。
他引着季往踏上以卵石精心铺就的小径,朝那殿宇走去。
刚走近殿前那片以白玉石铺就的平台,一个声音便响了起来:
“哎呦…我们小宝这是打哪儿野回来了?” 倚在门边的男人晃着花枝,目光落在季往身上,笑意盈盈。
季往正感慨这住处的精妙,闻声一愣,不知为何,他无意识以为在叫自己,脱口而出:“啊?你叫我?”
怀卿一笑:“可不是叫你吗,小宝。”
不咎额角青筋微跳:“别用这么恶心的称呼叫他。”
怀卿耸耸肩,走上前将新鲜的花枝别在季往发上:“怎么?你这捡回来的人,我叫声小宝都不行?”
他凑近些,忽然收了玩笑神色:“不过小宝,你身上这味道确实有点重啊。”
季往摸了摸眉心。
不咎将季往往身后带了带:“有办法解决吗?”
怀卿挑眉:“进去说。让人家站在门口吹风,可不是待客之道。” 他侧身让路,目光在两人紧挨的衣袖上打了个转,笑意更深,“走吧。”
不咎无视他的调侃,拉着还在纠结“小宝”这个称呼的季往走进殿内。
殿内清幽,陈设古朴雅致,燃着的淡香似青竹,又带一丝暖甜,恰好是季往最喜欢的味道。
他几乎是立刻放松了下来,好奇打量着四周,连带着对那追踪印记的恐惧都冲淡了几分。
怀卿引着他在一张铺着软垫的檀木椅坐下,自己则从多宝阁上取下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匣。
匣子打开,里面是细绒衬底,并排躺着数根长短不一的银针,针身流转着光华,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他拈起一根最细的银针,指尖泛着淡淡的灵光,语气带着安抚:“放松,不疼,千万别动。”
季往对这不按常理出牌的怀卿有种莫名的信任,乖乖坐直,点了点头,连呼吸都放轻了。
不咎就站在季往身侧,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椅背上,目光却紧盯着怀卿的动作,眉宇间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银针缓缓刺入季往眉心印记所在之处。随着针尖深入,怀卿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他指尖灵光微闪,似乎在感知着什么,眉头越皱越紧。
片刻后,他收回银针,看着针尖那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灰气迅速消散,轻轻“啧”了一声。
怀卿指尖点了点季往的眉心:“这印歹毒得很,并非简单标记位置,它会不断汲取宿主的精气神,拖得越久,对他根基损害越大。”
他将盒子盖好:“这印记是玄鸣观的秘术,恐怕…那边已经知道他死了。”
他顿了顿,吐出最后一句:“斩草,须除根。为了永绝后患,他的整个师门都留不得。”
季往听得浑身发冷,他没想到一个印记背后竟如此凶险,更没想到怀卿会如此轻飘飘地说出灭人满门的话。
不咎搭在椅背上的手无声地收紧,指节泛白:“那玄鸣观,本就不是什么正经修道之地。不过是借道观之名,行敛财害人之实的蛀虫,教的净是些损阴德的害人勾当…”
他后面的话并未说出来,剩余二人却懂他的意思——杀了便杀了。
不咎说完,目光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季往。
见不咎和怀卿都盯着自己,似乎在等他表态,季往声音有些发干,小心开口:
“我大概派不上什么用场…”他顿了顿,像是鼓起勇气才说出后半句,带着恳求,“…到时候,我可以不动手吗?”
他想象不出自己拿着符箓或兵刃,去夺取他人性命的样子。光是想到那个场面,胃里就一阵翻搅。
空气安静了一瞬。
怀卿率先嗤笑出声,摇了摇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饶有兴致看向不咎:“他说,他不敢。”
不咎的目光落在季往写满不安的脸上,静默了片刻。
就在季往以为他会斥责自己懦弱时,却听到他说:“…本来也没指着你。”
季往松了口气。
但不咎说完说完,似乎觉得还不够,又瞥了季往一眼,吐出两个清晰的评价:“胆小。”
“…”季往别过头,这两个字果然说出来了。
不咎搭在椅背上的手松开:“今天先歇着吧。”他转身便往里走去,“这里他们一时半会找不到的。”
怀卿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转,脸上又挂回了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却没再说什么煞风景的话,只悠闲地摆弄着自己手中的小匣子。
不咎示意季往跟上,转身引着他走向殿宇深处。
穿过几重帘幔,绕过绘着山水墨画的屏风,来到一处僻静的卧房。
房间不大,陈设依旧简洁雅致,窗边矮榻上铺着素色锦褥,窗外正对着一小片幽静的竹林。
“你住这里。”不咎停在门口,没有进去的意思,“东西…应该是全的,若是需要什么,明日再说。”
季往站在房内,环顾四周,这里的一切都与他长大的那个破落道观,与之前颠沛流离的日子天差地别。
“不咎…”他转头,看向门口那道身影,想说些什么,比如道谢,或是为刚才的失态解释,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不咎本在发神,对上季往的那瞬,他的步子竟往前挪了一步,似乎想靠近,又硬生生顿住,最终只是轻道:“歇着。”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转角。
季往不解。
他在方才不咎的眼神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别样情绪。那情绪极快,几乎被立刻掩去。
不咎看的似乎不是他,也不是屋子。而是在看这间屋子里曾经存在的某个影子。
至少这两天来,不咎从未露出过如此温柔的表情。
季往恶向胆边生,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这位鬼王大人,强大且心思难测,但似乎藏着一段不愿示人的过往,而且这段过往,可能与这间屋子有关。
季往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被一种好奇的情绪驱使着,开始一寸寸扫过这间雅致的卧房。
鬼王的弱点…会藏在哪里?
他先是看了矮榻,桌案,书架,并无什么特别发现。沮丧之余往后一退,正巧撞在靠墙的矮柜上。
看到柜门没有上锁,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将其拉开。
里面东西不多,几件叠放整齐的素色衣物,质地极佳。而在衣物一角,压着一个略显陈旧的锦缎香囊。
那颜色是褪了些的湖蓝,上面用银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样,针脚细腻,却如同放了很久一般,银线有些微微发黑。
季往伸出手,将那个小香囊捧了出来。
香囊入手微沉,带着一点淡淡的香,与不咎身上的气息有几分相似,却又似乎更沉静些。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香囊表面图案的那一刻,一种熟悉的感觉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
他分明是第一次见到这个香囊,却觉得无比熟悉它的纹路和重量,甚至系口的丝线该如何解开。就如同他曾无数次将它握在手中,摩挲端详。
季往怔在原地,低头看着掌心那小小的物件。
这异样的感觉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胡思乱想什么呢?”他自言自语,“香囊不都长这样吗…说不定只是料子好罢了。”
他将那突如其来的异样感归咎于自己见识少,被一个用料好香囊忽悠住了。
毕竟,不念观里连个完整的荷包都找不出来,师父用的那个更是补丁摞补丁。
而且眼下哪是纠结一个旧香囊的时候?玄鸣观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找上门,外面那两个煞神还在盘算着怎么灭人家满门…前途未卜,风波不断,说不定明天就得开始逃亡了。
“算了…”他小声嘀咕,“自身都难保了,还想这些有的没的。”
季往将香囊按原样放回矮柜深处,确保看不出被动过的痕迹,然后轻轻合上柜门。
今天经历的事情太多,从市集卖符到被偷袭…再到知晓印记的凶险…他早已身心俱疲。
想到这里,他拉过薄被盖在身上,听着窗外竹叶沙沙的轻响,意识很快就模糊起来。
什么玄鸣观…什么逃亡…天大的事,也等睡醒了再说。
季往陷在锦褥里,疲惫很快将他卷入梦境中。
梦中只有一片笼罩着薄雾的庭院角落。
他看到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蜷缩在假山石的阴影旁,小小的身子团成一团,耳朵耷拉着,看起来异常可怜。
一股怜爱和熟悉感驱使着梦中的“他”走上前,向那小狐狸伸出手。
那不是自己的手。
那手修长,指尖如玉,莹白剔透,绝非他这双因在青云观打杂而磨出薄茧的手能比拟的。
“怎么躲在这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语调温和,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亲昵。
那小白狐闻声,耳朵尖动了一下,却没有抬头,反而把脑袋埋得更深了些,只露出一小截粉嫩的鼻尖。
“他”低低笑了一声,没有收回手,反而更往前探了探,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柔软的皮毛。
“走吧。”那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该回去了。”
小白狐终于有了反应,极不情愿地抬起头,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的眸子。
它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粉嫩的舌头,快速舔了一下那近在咫尺的指尖,然后才磨磨蹭蹭地将自己塞进了面前人的臂弯里。
榻上,季往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眉心微蹙,仿佛在梦中感受到了那份怀抱的重量,和指尖那转瞬即逝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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