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珞轻轻地捻着衣下的捷克珠，垂眼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资料。
似是想起什么，兀然抬眼看向前排。
第二排靠中间的位置，果然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裴哲远的学术宿敌，医大生物学院的院长李教授。她又翻了一下议程表，两人的发言顺序确实前后排在一起。
裴哲远是要让樊珞和李教授来一场学术“辩论”，只要樊珞能在他的诘问下稳住，裴哲远这局就赢了。
学生能抗住压力，那就说明导师更加厉害。
这种事情真的很无聊，樊珞收获不了成就感，只有导师看的开心。
“有什么要注意的吗？”她在纸上写下这几个字。
导师用笔指了指那叠资料，上面有李教授今天的发言内容。
樊珞懂了，点点头。
她握着笔，无声转动两下。
自己的发言在那位教授的后面，与其猜测别人可能的发难，提前准备好腹稿，不如主动出击。
她找出之前学习李教授科研成果的资料。
这不是樊珞第一次“出战”，她刚到裴哲远门下的时候，两位教授就杠上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李教授及他的学生的每一份作品她都仔细研究过。笔记里面还保存着许多看论文时记下的疑问点。
她又转了转笔。
怎么样才能让两边都过得去？裴哲远看着开心，又不至于让李教授下不来台。
趁着主办方的致辞时间比较长，樊珞迅速过了一遍裴哲远先前准备的好的PPT和资料。
二十分钟后，主办方致辞完毕，李教授的发言准时开始。
他今天讲的是 “肿瘤靶向药物载体的优化”。
屏幕上先是播放了荧光标记的药物颗粒在实验小鼠肿瘤血管里聚集的动态画面。
而后展示数据，这种药物在肿瘤组织中的蓄积量比传统方法高了 47%。
“……我们给药物颗粒加上了‘叶酸-聚乙二醇’的靶向标签……”
樊珞抬了抬眉。
就是这里。
三个月前她在分析李组论文中的实验数据时就已经发现，明明在叶酸受体多的肿瘤里，药物的吸收效果反而比受体少的肿瘤还差，她当时就在页边画了三个问号。
轮到提问环节时，樊珞举起手，声音带着女性学者独有的清透感，"李教授的设计非常精妙，不过——"
"您展示的实验数据里，阻断肿瘤细胞的叶酸受体后，药物递送效率下降了 23%。而没阻断受体时，药物在本身缺乏叶酸受体的肿瘤里，蓄积量反而比前者高 18%。"
"这是否意味着，除了依靠受体的主动靶向，还有其他被动的递送机制在起作用？"
"比如药物颗粒的表面电荷和肿瘤血管间隙的相互影响？"
众多与会人员的目光从最前方的PPT转移到这位年轻学者的身上。
李迪的镜片上闪过反光，他的手指在讲台上点了两下。
这是李迪下意识的微动作，出现时通常意味着他在快速检索知识库。
"樊同学观察很细致。我们后续实验确实发现了这个现象，正在补充不同电荷设置的对照数据。"
李迪的语气带了点反击的意味，"不过，说到被动递送，贵组去年研究的 pH 敏感型纳米颗粒，在肿瘤里的渗透深度，是不是受限于颗粒大小的均匀性？"
这是早就预演的攻防。
"您提到的均匀性确实关键。"
她调出自己的发言PPT，最后一页恰好列着与李组数据的对比曲线，"我们用新的制备工艺把颗粒大小控制得更均匀，在小鼠肉瘤模型里，100 纳米的颗粒比 150 纳米的渗透深度增加了 39%。"
"这刚好和您说的电荷与颗粒大小的协同效应相呼应。"
她顿了顿，脑海里划过笔记本里用红笔圈住的另一个问题：李组在论文中回避了长期毒性数据。
这个问题一旦抛出，将直接质疑李迪研究的临床应用价值，杀伤力太大。
她不想让场面太过剑拔弩张，便转而笑道："关于靶向‘标签’可能出现的脱靶问题，我们在叶酸修饰时加了一段能响应肿瘤环境的‘连接链’，或许能为您的系统提供另一种思路？"
李迪的眉峰动了动，镜片后的目光不再带着锐利，倒像是被值得推敲的实验方向转移了注意力。
樊珞表演完了，不动声色地呼了一口气，顺势坐下。
专家们还在讨论着，趁这个机会，她又迅速复盘了一遍待会的演讲内容。
当确认每一个细节都完美无缺时，樊珞抬起头，轻轻合上电脑。
覆在电脑盖上的手指，不自觉摩挲着下面的金属纹理。
这次准备的时间不太够，她还是有些紧张的。
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显示是徐翊铭发过来的信息。
徐翊铭：珞姐，我这边有一些资料，你有时间的话可以看看。
徐翊铭：一会加油！[加油]
徐翊铭：[文件]
在她看见信息的同时，主持人已经在介绍樊珞的名字了。
什么都没看到，只来得及给徐翊铭发一个谢谢。
她第一次打没有准备的“仗”，却罕见的顺利。
演讲环节顺畅到底，提问环节也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
李迪难得没有为难她。
樊珞觉得是刚才的提问转移了李教授的注意力，不然他不会放过自己的。
有些不太真实，可身后的掌声又是真切的。
脚步飘飘忽忽的，樊珞慢慢地走回自己的位置。
她做的很好。
远远就看见裴哲远投来欣慰又自豪的目光，“表现不错。”
樊珞觉得他保持现状就挺好了，至少目前，她心情是挺不错的。
结果她还没坐下去，裴哲远的指节就叩在她的笔记本封面上，“那个毒性问题，你明明发现了，为什么不提？”
樊珞抿了抿唇，假装没听见，兀自整理着资料。
裴哲远的手做了一个动作，但没有敲下去。
她拧着眉抬眼，和他带着质疑的眼神对上，“为什么要提？”
他想要的是“碾压式的胜利”，但樊珞给不了。
现在这个时候提出毒性的问题，不仅是打李教授团队的脸，更是打主办方的脸。
李教授暂时回避这个问题，樊珞是可以理解的。
何况，她不认为李教授是故意作假。
樊珞之前复现过李教授的实验，数据是没有问题的，毒性也是可以控制的，只是目前可以稳定控制的方法成本太高了。
也就樊珞自己有钱敢这么搞了。
看樊珞并不赞成他的做法，裴哲远也不再揪着这个点，而是道，“下午我不参加，你也不参加的话，记得跟主席助手提一声。”
她当然不参加了。
没意思。
接下来有二十分钟的茶歇和自由交流的时间。
裴哲远刚离开，徐翊铭就端着两杯氤氲着热气的咖啡坐了下来。
他看起来比樊珞还高兴，“珞姐，好厉害！”
“医大的学生都在说你是怎么和李迪交手的，我听见了！”
“谢谢。”她接过有些烫手的杯子，谢得比以往都真诚。
后面的会议时间，徐翊铭直接顶替了裴哲远，坐在樊珞左边。
他没有再打扰樊珞，而是在认真地听讲、做笔记。
但樊珞看见了，他明明就是在乱涂乱画。
上午的会议提前十分钟结束。樊珞已经决定不参加下午的环节，收拾东西的动作就慢了些。
她收拾好东西，提着包想离开，身后却传来李教授厚沉的声音，“樊同学。”
他穿着妥帖合身的深蓝色西装，染黑的头发梳得整齐。
樊珞知道李教授的腿有旧伤，走路不太方便，便主动往他那边走去。
李教授也很远就伸出手，等着她过去握手。
“你很优秀，而且远比裴哲远这个狗东西更懂什么叫科学精神。”
两人的手只轻轻碰了一下，很短暂的暖。
“所以，我还是想再次询问你，是否可以认真考虑我们实验室的邀约？”
李教授之前就尝试过挖墙脚了，那时樊珞以不想适应新的环境的理由拒绝了。
“抱歉，李教授，我还是那个原因。”
“啊，好吧……以后有想法的话，尽管联系我。”他有些遗憾地点点头。
复又摇头，“你这么厉害的姑娘，留在裴组里搞研究，太可惜了。”
李教授没再劝说什么，寒暄几句跟她告别。
他的走路动作常年都是蹒跚的模样，却格外地坚定和自信。
樊珞同样觉得自己很可惜，可她还没有完全做下离开的决定。
指尖抵在额头上，樊珞闭了闭眼，努力压制想起裴哲远时的愤怒情绪。
“珞姐。”
混杂着烟草的气息忽然逼近，眼皮感受到的白炽光一下变暗。樊珞倏的睁开眼，徐翊铭的脸在身前放大。
“你心情不好吗？”他又是自然地捞过她的包，“医大三饭的滇菜特别好吃，要不要试试？”
先前那是垃圾袋，樊珞暂且可以接受那种没有边界感的行为，但这次是她的个人物品，完全触碰到了樊珞的底线。
她将包从他手里抽回来，眉头皱得很紧，“不要乱碰我的东西。”
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越界，低下头，攥紧手心，“抱歉，珞姐，是我过分了。”
参会人员差不多都走光了，只剩几个本校的工作人员在整理设备。
有几个人还在看着他们俩互动。
樊珞不想在这里丢人，后退一步拉开和他的距离。
提包随着她的动作，猛然间撞上桌角，在安静的会议厅里传出非常响亮“砰”声，惊得所有目光都投向这边。
徐翊铭有些惊讶的看着她，他没见过这么……冲动的樊珞。
这突如其来的响动反倒让樊珞冷静下来。
“我有话和你说。”这些话，樊珞已经准备很久了。
徐翊铭攥紧手心，跟着樊珞的脚步出去。
这条走廊很长，长到足够让记忆把樊珞淹没。
在实验室里看到徐翊铭的第一眼，樊珞又像过去发病那般，指节痉挛，恐慌到难以呼吸。
恍惚听见玻璃碎裂的声音。
那张与徐周鹤有三分相似的脸，几乎瞬间将她的呼吸掐断。
他是徐周鹤同父异母的弟弟，是徐悟源在外留下的风流债。
怀孕女子在除夕夜的烟花声里踏进徐家大门，她带着B超单和亲子鉴定证明。
从此徐周鹤名字里的“周”就完全变成了笑话。
血缘上，他是樊珞名义上的“堂弟”，但实际关系比陌生人更尴尬。
从前他总躲在某个角落怯生生喊“珞姐姐”，如今却用与那人如出一辙的浅褐色眼睛盯着她，连那份克制的试探都一模一样。
似乎全世界的病态都集合进了徐家。
右手握在左手腕处，指甲寻找寄托般，用力抠摸着衣服下面的捷克珠和皮肤。
许久，樊珞喘了口气，在会议中心的大门口停下。
脚下是长长的白阶梯，抬眼而望，目之所及全都是医大朴素又壮观的百年建筑。
春风乍寒，那些间杂的绿色摇晃成统一的幅度。
隔壁的医大很漂亮，她却从未来过。
左手腕处在隐隐作痛，樊珞自嘲地笑了笑，放慢脚步继续往下走。
他果然跟了上来。
“小铭。”她忽然唤出他的小名，“我给你三个选择。”
“一是你留在裴哲远这边，但我们两只能是陌生人的关系。”
“二是你换一个导师，你能中途加入裴的团队，就有门路去另一个团队。”
徐翊铭停顿在原地，怔神地看着她轻瘦的背影。
凉意顺着衣领侵入，灵魂有那么一瞬跟着衣服脱离了躯壳。
他忽然想起两人的最后一面。
那时她也是这样慢慢走下楼梯的，那年他13岁，而樊珞18岁，正是肆意张扬的青春年纪。
“对不起，珞姐姐，给你造成困扰了，”他的声音顺着风吹传来，“可是我真的，一直都很喜欢你。”
“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
遥远耸立的欧式钟楼，此时正敲响十二点的钟声，和那个老钟的声音一样悠远。
樊珞突兀地笑起来，笑的清脆，笑的弯下了腰，她羡慕他，能有不管不顾的勇气。
徐翊铭听着她莫名其妙的笑声，心里咯噔一下。
她的笑声又一下子消失了。
只见她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半举在空中。
“第三个选择。”
“如果你继续这样，正好有足够的理由支持我退学。”
面前只有两条路，不是他退出就是樊珞退出，樊珞是在逼他做出选择。
徐翊铭死死盯住她。
他的掌心里攥着一个六芒星金属挂件，不久前从她包上顺下来的。
可她脸上的表情依旧冷漠。
很快，唇边扯出一抹勉强的笑，“知道了。”
他将手揣回兜里。
粘腻的血液快要流出来了。
不能让她看见，她会晕血。
成年人的留白就是这样，他没有完全把话说清楚，樊珞也没有继续追问。
点到即止。
此后的十多分钟路程里，两人没再聊天，徐翊铭远远落后她几步，将她送出医大校门。
樊珞头也没回，径直上了出租车。
徐翊铭站在校门的阴影里，看着樊珞重重把头砸在椅背上，而后痛苦地阖上眼。
他很清楚，自己的存在并不足以让樊珞一下子变得如此难过，她心里想的，一定是别人。
是那个人吗？
徐翊铭扯起嘴角，不再攥着那个金属六芒星，而是在粘稠里转动着把玩。
急不得，慢慢来。
重修细节，学术部分还没想好怎么改得好看懂，先这样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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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学术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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