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春笺
腊月廿三的社区飘着麦芽糖香,程溯蹲在活动室门口贴春联——红纸被他贴得歪歪扭扭,秦月婆举着放大镜直摇头:“小程啊,你这‘福’字倒得没阿树当年有灵气!”
“月婆您忘了?”顾昭端着刚煮的酒酿圆子从厨房出来,“阿树教我贴春联时说,‘歪一点才像真日子,哪有完美的年’。”她舀了碗圆子递给程溯,“尝尝,程医生加了桂花蜜。”
程溯咬开圆子,甜香在舌尖化开。他的目光扫过活动室,程母正和林爷爷在桌前裁红纸,老人戴着老花镜,手抖得厉害,却执意要帮着叠“春”字窗花——这是他失忆后重新拾起的第一个“记忆动作”。
“小程!”门被风撞开,陈雨裹着寒气冲进来,怀里抱着个纸箱,“三楼王奶奶的孙子从北京寄来的!说是她年轻时的‘宝贝’。”
程溯接过纸箱,拆开的瞬间,陈雨倒抽口气——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十张春联纸,每张都写着“平安是福”,墨迹从青涩到苍劲,年份从1982到2013。最底下压着张照片:穿蓝布衫的年轻女人站在老槐树下,怀里抱着个襁褓,春联纸铺了满地,男人(王奶奶的丈夫)举着相机喊“笑一个”。
“王奶奶这两天总对着空门框发呆。”陈雨压低声音,“周强说她半夜翻出了压箱底的墨汁,可笔还没蘸,又把笔洗了——她记不得怎么写春联了。”
程溯的混沌症轻轻一颤。他摸到纸箱角落有张泛黄的便签,是王奶奶的字迹:“阿林,等小孙子会跑了,咱们再写一年‘平安是福’。”
傍晚,程溯敲开王奶奶家的门。老人正趴在窗台上看老槐树,枯枝上还挂着去年的红布——是林爷爷晒槐花时系的。
“奶奶,我能跟您学写春联吗?”程溯举起从纸箱里翻出的旧毛笔,“陈雨说您年轻时写的春联,能从街头贴到巷尾。”
王奶奶的手指碰了碰毛笔杆,像触到了烫的东西:“这笔……毛软了。”
“是该换了。”程母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个木匣,“我在云南收的老墨,您试试?”她打开木匣,松烟墨的香气漫出来,“当年阿树总说,好墨要配会写故事的手。”
王奶奶的眼睛亮了。她颤巍巍接过笔,程母在砚台里倒了温水,林爷爷默默递上镇纸——是块磨圆的鹅卵石,和照片里王奶奶丈夫手里的镇纸一模一样。
第一笔下去,墨汁在纸上晕开个圆。王奶奶慌了神,笔差点掉在地上:“我……我忘了怎么起笔。”
“奶奶,您记得1982年吗?”程溯轻声说,“您抱着小孙子在槐树下写春联,阿林叔举着相机,说‘这张要寄给老家的爹’——后来您爹回信说,‘隔着纸都闻见年味了’。”
王奶奶的手顿住。程溯看见她眼底浮起泪光,像看见年轻时的自己:扎着麻花辫的姑娘蹲在地上,春联纸被风吹得哗啦响,怀里的小孙子抓着她的衣角喊“奶奶抱”。
“第二笔……要往右带。”王奶奶突然说,笔锋一转,“阿林说,这叫‘起承转合’,像日子,总得往前过。”
第三笔落下时,林爷爷轻轻哼起了小调——是程母在云南教他的民谣,王奶奶跟着哼,程溯和顾昭也哼,连阿橘都蹲在桌角,尾巴尖打着拍子。
腊月廿八清晨,社区的老槐树上挂满了新写的春联。王奶奶的“平安是福”贴在最中间,墨迹还带着潮意,却比任何一年都有力道。
“奶奶!”穿红羽绒服的小孙子从楼道里跑出来,举着手机喊,“爷爷在视频里说,您写的春联比照片里还好看!”
王奶奶蹲下来抱住孩子,眼泪滴在他的红围巾上:“奶奶没忘,真的没忘……”
程溯退到人群外,看见顾昭正给秦月婆拍照。老人戴着程母织的红毛线帽,身后是王奶奶的春联、林爷爷的槐花枕头、陈雨和周强的彩虹彩灯——所有记忆的锚点,都在阳光下闪着暖光。
“在想什么?”程母走过来,手里攥着张旧照片,是她在灯塔前的那张,“你小时候总问我‘为什么要记着痛苦’,现在懂了吗?”
程溯望着王奶奶和小孙子的背影,笑了:“痛苦像墨汁,单独看是黑的。可当它渗进红纸,和‘平安’‘团圆’这些字缠在一起——”他指了指王奶奶的春联,“就成了最浓的年味。”
程母把照片塞进他手里,照片背面多了行新字:“小溯,记忆是根线,一头牵着过去,一头系着未来。你要做的,是把线搓得更粗,让更多人能抓住它。”
除夕夜,程溯家的客厅挤得连阿橘都只能蹲在电视顶上。王奶奶煮了酒酿圆子,林爷爷炒了槐花鸡蛋,秦月婆把阿树当年的糖罐装满了橘子糖——这次,罐口用红布包得整整齐齐,金线绣着“守忆”二字。
“碰杯!”顾昭举着桂花酿,“敬所有被记住的爱!”
“敬所有在传递的爱!”程溯碰了碰她的杯子,又碰程母的,“也敬未来的爱。”
王奶奶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北京的视频通话。屏幕里,王爷爷举着放大镜看春联:“老伴儿,你这‘福’字倒得真好看——歪一点才像真日子,对吧?”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阿橘从电视顶跳下来,叼起块橘子糖,摇着尾巴跑到王奶奶脚边。老人弯腰摸它的头,糖纸在她掌心里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记忆碎片碰撞的声音——
不是清脆的、易碎的,
是温暖的、裹着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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