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晚宴终究是来了。周家公馆灯火通明，佣人们步履轻快，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一种刻意营造的喜庆氛围。周霁月穿着一身母亲精心挑选的樱桃红织锦旗袍，颈间戴着一串莹润的珍珠项链，明艳照人，却像一尊精心打扮的瓷娃娃，嘴角挂着得体而疏离的微笑。
邱家一行准时抵达。邱明远世伯与父亲周维安相谈甚欢，邱夫人则与母亲沈静仪挽着手，言笑晏晏。而焦点，自然落在了周霁月与邱烽身上。
邱烽今日换了一身崭新的藏青色长衫，更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清俊。他举止得体，谈吐文雅，对周家长辈执礼甚恭，完全是书香门第走出的谦谦君子模样。席间，周维安和邱明远有意将话题引向两个年轻人。
“烽儿如今在裴大讲授史学，学问是极好的。霁月刚从海外归来，见多识广，你们年轻人应该多交流交流。”周维安笑呵呵地说。
邱烽闻言，谦逊地微微欠身：“伯父过奖了。小侄才疏学浅，不过是在故纸堆里讨生活。周小姐留学西洋，见识的是世界前沿，所思所想，定然非我能及。”他转向周霁月，目光温和，语气诚恳，“听闻欧陆史学近年亦有新潮，不知周小姐可有所涉猎？”
他问的是一个安全且符合他学者身份的问题。周霁月心中那点关于那晚“巧合”的疑虑，在对方如此坦荡且“专业”的姿态下，似乎显得有些无稽。她按捺住性子，简单谈了几句西方史学界对方法论的一些讨论。
邱烽听得很认真，偶尔点头，适时提出一两个内行且不失分寸的问题，既显示了他的学识，又不至于让话题深入或偏离太远。整个过程，他表现得像一个标准的、有些书卷气的年轻学者，对周霁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欣赏和距离感。
周霁月一边应付着，一边仔细观察。他的手指修长，带着握笔的薄茧；言谈间引经据典，逻辑清晰；看向她的眼神清澈，带着对未婚妻的礼貌审视，却并无那晚可能存在的锐利或深意。
难道，那晚真的只是巧合？是自己想多了？这个邱烽，本质上或许并不惹人厌，但也仅此而已。他就像一潭温吞的清水，平静，安稳，符合所有人对“良配”的期望，却激不起她心中半点涟漪。她所渴望的，是能与她思想碰撞、并肩面对时代浪潮的伴侣，而不是一个沉浸在历史故纸堆里的温和先生。
晚宴在宾主尽欢（至少表面如此）的氛围中结束。送走邱家众人，周霁月借口疲倦，径直回了自己房间。卸下妆容，换上舒适的睡袍，她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烦闷和空虚。
这种被安排、被期待的生活，难道就是她留学归来后的归宿吗？像母亲一样，成为一位优雅的太太，主持家务，穿梭于沙龙宴会，对外面的血雨腥风隔墙而望，安于一方小小的天地？
四平路那滩鲜血，乞丐麻木的眼神，报童嘶哑的叫卖，还有那个“乱党”倒下时清澈而绝望的目光，像电影画面般一帧帧在她眼前闪过。与今晚宴会厅里的衣香鬓影、温言软语，形成了尖锐而残酷的对比。
她无法安于现状。有一种冲动在她胸腔里左冲右突，却找不到出口。
几天后，这种郁结的心情促使她拨通了一个电话。打给她在教会女中时期最要好的同窗，苏婉清。苏婉清家境普通，但思想敏锐，毕业后没有像大多数同学那样嫁人，而是进入报馆工作，成了一名记者，用笔记录着这个时代。周霁月记得，苏婉清的信中，常流露出对时局的深切忧思。
两人约在法租界一家安静的咖啡馆见面。几年不见，苏婉清剪了利落的短发，穿着简素的阴丹士林布旗袍，眼神明亮而坚定，比学生时代更多了几分干练和沉稳。
“霁月！你终于回来了！”苏婉清见到她，高兴地握住她的手，仔细端详，“变得更漂亮了，也更有气质了。”
周霁月笑着回应，但笑容里带着一丝掩不住的落寞。寒暄过后，她忍不住将归国后的见闻，尤其是四平路那触目惊心的一幕，以及心中的迷茫和压抑，向这位昔日好友倾吐。
“……婉清，我看着那些人，那些兵，他们就那样……我学了那么多知识，甚至还会用枪，可当时，除了眼睁睁看着，我什么也做不了。回来后，家里安排的种种，又让我觉得像是被关在一个精致的笼子里。我不知道自己回来到底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周霁月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
苏婉清静静地听着，眼神中流露出理解和同情。她搅拌着杯中的咖啡，沉吟片刻，缓缓说道：“霁月，你的感受，我完全明白。这个时代，有太多人麻木，太多人苟且，但也总有清醒的人，在寻找出路。”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周霁月：“你觉得无力，是因为个人的力量在面对强大的旧势力时，确实渺小。但如果我们把个人的力量，汇入到更强大的、追求光明和进步的洪流中去呢？”
周霁月心中一动：“婉清，你的意思是……”
苏婉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低声道：“我因为工作的关系，接触到一些人和事。有些人，他们或许默默无闻，但他们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为改变这个不公的世界而努力，甚至不惜牺牲生命。他们相信，只有彻底扫除阴霾，才能迎来真正的朗朗乾坤。”
周霁月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她意识到苏婉清在暗示什么。那个在报纸上被描绘成洪水猛兽的名称，那个让当局谈之色变、不惜当街杀人的群体。
“你是说……**？”周霁月压低声音，几乎是气声问道。
苏婉清没有否认，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霁月，你受过良好教育，有正义感，也有能力。这个世界需要改变，而改变，需要每一个有识之士的加入。不同的道路，通往不同的未来。重要的是，你是否愿意，为你所见的苦难和不公，付出实际行动？”
实际动作……周霁月反复咀嚼着这个词。不是停留在沙龙里的空谈，不是安于闺阁的抱怨，而是真正的、或许充满危险的行动。加入他们？去从事那些她只在传闻中听过的事业？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心悸，但奇异的是，连日来的烦闷和空虚，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一种混合着恐惧、兴奋和强烈责任感的情緒在她胸中升腾。
“我……需要想一想。”周霁月深吸一口气，说道。这不是推脱，而是面对重大抉择时的慎重。
苏婉清理解地点点头：“当然。这需要巨大的勇气和决心。如果你想清楚了，可以随时找我。”她握住周霁月的手，力道坚定，“霁月，我相信你，不是甘于平庸的人。”
离开咖啡馆，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周霁月走在熙攘的街道上，感觉脚下的路似乎都与来时不同了。苏婉清的话像一粒种子，落入她心田那片干涸的土地。
她不再只是迷茫的旁观者。一条充满荆棘却可能通往光明的道路，隐隐约约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知道，自己的下一个决定，将彻底改变她的人生轨迹。
而那个温文尔雅的未婚夫邱烽的形象，在这场关乎理想和未来的思考中，似乎变得更加模糊和遥远了。
[撒花]嘤嘤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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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心灵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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