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今年的秋天与往年没什么不同,太阳落得早,最后一抹余晖在红墙金瓦上缱绻不去,琉璃瓦沿只残留下一线微光。
风贴着宫墙转过,带着松柏和老槐木的味道,卷着干枯的叶子在僻静处打着转儿。
慈宁宫大佛堂后头,旧时太妃们住过的西三所,如今成了博物院文保科技部的办公地。时光流转,曾经的繁华早已褪色成墨,只有那些古老的字画在静默中保守着岁月的秘密。
快到下班时间了,摹画室的灯还亮着,窗棂上结着一层淡霜,屋里暖气不足,带着点阴冷。
顾安泽换了支尖细的鼠须笔,悬腕极稳,蘸色时只蘸笔锋,顺着原有的走向,一点点把叶脉勾实。这是幅明代残卷,山脚一处杂草苔点剥落,还剩下三片叶脉留给明天继续。
小心放下笔,目光落在绢面残卷上打量数秒,还算满意,他关了桌上那盏老式放大灯,指腹在纸边轻轻按了下,确认托纸没起翘,这才放心。
他仰起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揉了揉略显酸涩的肩膀,从抽屉里拿出手机。
翻盖一看,堂哥的短信已是十八分钟前。
【安泽,我到了。】
他画得太投入,这才想起晚上约了顾浩。
“宋老师,我今晚有点事,先走一会。”他请示老师,声音清润,语气里带着恰当的分寸感。
其实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但老师傅手头的活还没忙完,其他同事也没人走,顾安泽还是要招呼一句。
宋兴怀头也没抬:“去吧,到点就走,不用等我。”最后一个走,关灯落锁,是老先生几十年的工作习惯,并不要求年轻人陪他熬时间。
顾安泽应了声,收拾好笔洗,将笔搁到窗台,去水池边洗了手,凉水冰得指尖有点僵。
身后宋老师又叮嘱一句:“明儿上午开消防安全大会,你下午过来就行。”
“好。”
顾安泽换上外套,收拾好书包匆匆离开,一晃,白色的衣角就消失在了门边。
等他瘦削挺拔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院外,摹画室里才有些细碎的谈论声冒出来。
林芷瑶给未用完的浆糊碗盖上湿布,率先忍不住开口:"小顾这么急匆匆的,不会是去见女朋友吧?"
坐靠着裱纸案的王瑾然把手里卷轴托好,单身男青年的语气有些酸溜溜的:“小顾没有女朋友才奇怪呢。现在纺织部那几个小姑娘天天往咱这儿跑,每次来眼珠子都快掉人家身上了。”
“陆老的关门弟子,还长这么一张人神共愤的帅脸,”赵闻清咂咂嘴,起身拍掉围裙上的纸屑,“不给人留活路啊。”他从前还一直觉得自己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但自打顾安泽来了后,一下就见识到了人与人的差距。
他口中的陆老正是近代山水画大家陆昌颐,其作品现今还珍藏在博物院的近代展厅。听说顾安泽三岁习画,六岁便拜入陆老门下,来摹画室工作后摹帖、调胶、上色,样样学得又快又精,技法比干了三四年的师傅都要利落。
林芷瑶装模作样叹口气:“可惜了……我要是年轻个五岁,天天朝夕相处,说不定还能日久生情呢。”
赵闻清又“啧”了一声:“你想得美。”
林芷瑶作势要拿排笔丢他,赵闻清笑着投降。
宋兴怀没有参与年轻人的聊天,但心中对小顾确实很认同。这孩子底子扎实,短短几个月,现在已经能放心把非重要文物的局部补绘交给他做了,节省了许多培养成熟摹画师的时间成本。
最难得的是,这年轻人不骄不躁,虚心好学,能坐得住冷板凳。
在这浮躁的年代,这样的品性实在难得。
说话间众人收拾妥当,宋兴怀落了锁,一行人往外走。
顾安泽出门时,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系上外套的拉链,跨上自行车,一路沿着院墙往停车场骑去。
渐渐地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巍峨的宫墙压在夜色里,一个人还真有点瘆得慌。
上了车,车里暖气开着,顾浩坐在驾驶位上抽烟,见他来,手指一弹,火星熄了。
顾安泽有些歉意地说:“哥,等急了吧?”
顾浩一边启动车子一边摆手:“没事,知道你忙。真成,你这都画进宫里去了。”
“学校和博物院的文保合作项目,实习。”
“毕业后能留下不?”
“嗯,宋老师说会推荐我。”
顾浩咧嘴一笑,“你这样的宝贝疙瘩,他们巴不得留下呢。不过这清水衙门,二婶能同意你来工作?”
2005年,文物修复师还是个鲜为人知的职业,薪资待遇很一般,仅略高于一般职工十个百分点,一个月三千出头的薪水,在生活成本越来越高、经济正在腾飞发展的北城实在不算一份理想的工作。
顾安泽沉默。
顾浩侧头瞄了他一眼:“看样子是不同意了?”
“嗯。”
“怪不得国庆时候二婶还在唠叨,说什么一屋子破书画,修好了没名声,修坏了还得担责任。”
顾安泽的母亲确实不看好书画修复这行,她希望儿子出名要趁早,好好搞创作,早点得个国际奖项,这样的荣誉才能真正光耀门楣。
不过实习的这几个月,顾安泽挺喜欢这份工作的,就像宋师傅说的,“择一事,终一生”,与古人隔着纸墨跨时空对话,这份满足他人不会懂的。
冻僵的手指被空调暖气吹得有点痒,顾安泽轻点了下头。
顾浩叹了口气:“喜欢就做呗,别老听他们的。”堂弟从小到大太乖了,生来就背负着顾家书香传承的期许,什么都顺着大人的意思走,他都替他累得慌。
顾安泽又“嗯”了一声,望着远处放松眼睛。
北城的夜色被一盏盏街灯点亮,光秃的梧桐寂寥地立在路边,与来来往往的车流一同写尽这座城荒诞而喧嚣的底色。
顾浩笑着岔开话题:“二叔今年过年总该回来了吧?”
“嗯,项目年底交接,顺利的话春节前能到家。”顾安泽的父亲顾致远是地质工程师,这些年主导非洲的援建项目,一走就是三年。
“太好了,老爷子一准儿高兴坏了。”顾浩说,“对了,我跟你说下晚上的拍卖会,客户说要买幅‘镇场子’的画挂入户主墙上显排场,还撂话说要‘看得懂、有讲头’才行。你不来我是真没底,现在暴发户不少,像你这样的行家可比大熊猫还珍贵,还好是自家人,不会忽悠我。”
他的装修公司最近接待了个大客户,顾浩怕看走眼,这不,亲自来接顾安泽去做顾问。
顾安泽思忖片刻,说道:“场景要具象化,还要有故事感,是吗?”
“对对,就是这意思。”
车子开进停车场,新落成的"国际文化交流中心"大楼在夜色中光鲜亮丽,独树一帜,刚刚挂牌不久,是北城招商引资的重点项目。
这一年,文化广场当时还叫“艺术中心”,尚在开发中的地界虽算不上繁华,却已聚集起一批先锋艺廊和时尚商业体。巨大的霓虹广告牌闪烁着五光十色的图案,虽不如后来的LED幕墙流畅,但已然是灯火璀璨迷人眼。
怕堵车,他们到得早,去了二十三楼的贵宾室休息。
“怎么样?看出点门道没?”顾浩在真皮沙发上半倚着,捧着茶盏有些百无聊赖,说着随手往名册上一指,“就这?这玩意儿是名画?怎么看都像小孩儿涂鸦。”
顾安泽温声解释:"马蒂斯的风格本就是色彩奔放、大胆不羁的。"
“你瞧我这想跟着附庸风雅吧,还真看不懂。”顾浩随意翻了两页,展品图片下全是中英文掺杂的大篇幅介绍,不禁咧咧嘴,“一看这文绉绉的就手疼。”
顾安泽想起堂哥小时候不好好背书,被爷爷拿着戒尺抽手心哭得天崩地裂的糗事,清冷的眸中染上笑意,轻轻抿了下嘴唇。
说来也是,顾家素以书香传家,族谱可追溯至宋朝,明清两朝都曾出过探花郎。偏偏传到这一辈,出了顾浩这样一个混不吝的长孙——自小便是让老师头疼的刺头,书读不进去,惹祸倒是一把好手,三天两头被叫家长,几乎将顾家的脸面丢尽。
如今混小子倒也混出一番模样,靠着跑建材发了家,成了老爷子口中“满身铜臭”的暴发户。
案几前,顾安泽翻阅着拍品名册,声音温和:“真要有讲头,还得看根基。我看了你们的设计图,还是中国山水和宅子的气场比较融洽。”
顾浩饮了口茶:“你做主,你就说咱拍哪个?”
铜版纸印刷的册子被白皙细瘦的手指翻过一页又一页,顾安泽停在某一页上。
“《风雨归舟图》,吴子阑的真迹,晚春水乡,蚕桑归舟,寓意‘守拙、守成’,外人一听就懂,还能讲根基、讲福气。挂在门厅,客人一进门就知道这家富而不张扬,福泽深厚。”
顾浩一听就笑开了:"这话说得好!就这个。"
其实顾安泽早在高中时期就很喜欢这幅画了,那段时间他研究南宋水晕墨章的技法,一看到《风雨归舟图》就被吸引住了,他还专门找饰品店做成挂件挂在书包上。能在这次拍卖会上见到真迹着实是个惊喜,即便不能拥有,若是经他的手拍下来,也算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一叶扁舟,桑陌青绿。
画中光影清寂如诗,他总觉得乌篷船中那个看不清眉眼的少年,在隔着数百年与他对视。
拍卖会上商界名流云集,顾浩一路打招呼,和生意场上的熟人寒暄客套。
顾安泽跟在后面充当一个漂亮安静的背景板,看着顾浩圆滑老练地与众人周旋,不禁暗自庆幸,还是与书本字画打交道来得轻松自在。
当他们终于落座,会场的灯光缓缓熄灭,幕布徐徐拉起,聚光灯打在主持人身上。
主持人是北城艺术圈的熟面孔,台风稳健。寒暄几句后,声音变得高昂:"今晚我们荣幸地请到了北城的重量级嘉宾——萧煜芃先生!"
聚光灯瞬间将众人的视线牵引到二楼的贵宾席。
灯光聚焦处,气度非凡的男人微微颔首。
他身着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鼻梁挺拔,轮廓深邃凌厉,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在众人热烈的掌声和窃窃私语中,顾安泽不由自主地迎着那道刺眼的光线望去。
男人凌厉英俊的眉眼与记忆中的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渐渐重合……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尘封多年的记忆如被轻抚去灰尘的古卷,缓缓展开一角。
顾安泽愣住了。
“是他?”
新人写手,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每晚日更~
萧煜芃扒着门框:对呀对呀!老婆是我!放我出去!我要见我老婆!让我出场!
莯莯:哈哈,稍安勿躁,下章下章哈~
注:本文所涉与主角相关的所有文物及书画作品,均为虚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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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竟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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