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珀斯辗转反侧，一直无法入睡，到了后半夜他终于爬了起来，从寝殿后门而出。
玛尔斯堡建筑整体呈十字形排列，国王的寝殿在中心轴上，再往后地势变高，位于主轴最后方的建筑是往生殿，一座高达二十米的宫殿，内部高耸的穹顶中四十八星座不停轮转。
墙壁则雕刻出陆地，以万年为单位表现陆地的合并分裂，物种诞生与灭绝，而地板是海洋深处。
往生殿供奉着托勒的君主，每一任君主的石像都会被放置在殿中，石像大多三米高，底座刻着生平的功绩和过失。
托勒人鱼的平均寿命有五百年，即使相对其他物种无比漫长的时间，相比往生殿内部的尺度也显得非常渺小，历代君主的石像到了现在已经快放满了殿堂预留下的位置。
赫珀斯来到诺瓦利斯的雕像前，这位骁勇善战的人鱼王即使是去世后的雕像，面部也恍若带着不甘，他一生的末尾以巨大的失败告终，失败的抑郁随着他的逝去被带入坟墓，到死也未恢复。
恶魔以一种横扫万物的气势降临这个世界，单凭个体就能毁灭神殿，此后很久人鱼都处在一种灭世的恐慌中，不知恶魔何时会卷土重来，到时候他们面对的或许是恶魔的军队。
快三千年过去了，再次出现的恶魔却与记载中的恐怖不一样，是需要寄居在其他生物里的魂体，从某方面来说可以说是弱小的。
赫珀斯很早就察觉了宁芙的异常，他也被深源集团的弥兰提醒过，只是当初抱着自欺欺鱼的心态，托勒需要一位首席大祭司重拾信心，只要对外能表现出无比的强悍，谁做都可以——除了恶魔，他们生来就是对立的。
赫珀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考虑帮助恶魔恢复强大，他不该亲手为自己壮大威胁。
若是杀死她，好像就能抹除千年的屈辱，他将成为托勒第一个战胜恶魔的君主进入往生殿，被铭记千秋万代，而不是像诺瓦利斯，过往的丰功伟绩被一场失败的战斗抵消。
“我会成为你们的耻辱，是吗？”赫珀斯轻声自言自语。
诺瓦利斯的面部一如既往黯淡压抑，石像当然不会开口责怪。
赫珀斯在天明时分离开了往生殿，来到首席大祭司的住所，他没有让守卫通报，悄无声息地进入起居室。
雌性人鱼正窝在沙发上看着一张图纸，赫珀斯一眼就认出身体里的就是柯莱，甚至不需要凭借气味确认。
柯莱见到突然出现的国王，也不怎么惊讶，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你考虑清楚了？”
赫珀斯没有回答，转而问起了半精灵：“莱斯利呢？”
“他身体不舒服，应该还在睡觉。”柯莱指了指紧闭着门的客房。
莱斯利自从进入23M10F就一直饿着肚子，吃的第一餐也反应严重，柯莱理所当然地抛弃了那具水土不服的壳子。
“这么脆弱，那还来托勒干什么？那家伙只会碍手碍脚……”
“你也别太针对他，魔域有精灵，我可能需要他帮忙。”
赫珀斯眼睛放松又眯起，像在判断柯莱到底是真的准备利用莱斯利，还是这是她求情的借口。
“话说回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把身体丢掉的。”赫珀斯问，“你不准备解释一下吗？”
柯莱收好图纸，朝赫珀斯龇起牙：“想了解恶魔最恐怖失败的过去？”
“……”
“我就大发慈悲地满足你的好奇心，”柯莱身体放松下来，摊开双臂半是些倚在沙发靠垫上，“事情还得从我那不靠谱的父亲大人开始说起，为了寻找继承人，他挑选了同一族群里的我和另一只天生白化病的渡鸦。”
“你是渡鸦？”赫珀斯拧起眉毛，似乎无法想象，“就是那种黑漆漆声音很难听的鸟？”
“别看不起渡鸦，我们可是在魔渊附近存活率最高的禽类族群！总之，那个没用的白化病渡鸦就成了我的弟弟奥列宾，表面病恹恹无辜得很，实际上心肠恶臭，四处挑拨离间以折磨他人为乐，嫉妒心强心眼又小。说到嫉妒心——他最嫉恨的就是我了，特别是我父亲最后选择我继承魔王，大概从那时候起他就打算篡位。所以说竞争教育害人害己，撞上这么一个讨厌的兄弟真是倒了大霉。”
柯莱说了一堆关于奥列宾的坏话，又摇头感慨。
“所以你原本是魔王，”赫珀斯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昂起下巴，下意识将自己与一个被赶下位的前代国王做对比，“优秀君主应有的特质你好像完全没有。”
“用不着你来给定标准，我是黑暗君主亲口承认的魔王，还征服了精灵之国。”
赫珀斯的表情骤然僵住，沉默片刻，才低声问：“黑暗君主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就是我父亲——”
“砰！”
话音刚落，便只听一声巨响，沙发沿着中线被赫珀斯劈开。
柯莱被激烈的水流冲击得弹起，在半空中翻滚几圈才稳住身形，她有点怀疑他其实是想把自己劈成两半。
“你又发疯了？！”柯莱怒气冲冲，回到托勒后赫珀斯已经损坏了两件家具。
“黑暗君主入侵过托勒，他对托勒和诺瓦利斯做了什么难道你不知道？！”赫珀斯喘着气，额角鳞片颜色剧烈变换，“为什么你还能这么心安理得！”
她和黑暗君主不止是同族关系，还是血脉的延续。
赫珀斯想到自己为了世仇寝食难安——甚至做好了背负骂名的准备便一阵心脏紧缩，胸口的滞痛让两只眼睛都变成了竖瞳。
莱斯利·卢金边喊着“地震了”边跑出房间，待看清客厅里对峙的场景后更是吓了一跳，慌忙用眼神询问柯莱发生了什么事。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黑暗君主早已去世，连诺瓦利斯都不在意了，为什么你们还要这么耿耿于怀？就因为不敢面对自己对异族的溃败？”柯莱不甘示弱地回击。
“你怎么敢大言不惭他不在意？”
“他自己说的，诺瓦利斯的海底灵就在神殿后山，我早就告诉过你他在那里，是你自己不信。”
赫珀斯身体来回晃动了一下，显得焦躁不已，柯莱不禁有些后悔，她没想到他的反应如此之大，原本见他打算让恶魔继续充当首席大祭司时，她还以为赫珀斯已经不在意过往的仇恨。
现在不仅借用神殿遗迹的计划即将泡汤，她很可能要被永远驱逐出境——这已算最好的结果。
柯莱放缓了声音：“你要是不信，我带你去见他。”
“好啊，如果你撒谎……”后半截赫珀斯没有说，只是面色阴沉，如若在下决心要让她好看。
柯莱悄悄朝莱斯利比了个手势，让他放心，便和赫珀斯乘车直奔向神殿。
一路上赫珀斯都坐得离她很远，抱着胳膊脸扭向车门的方向，不朝她看一眼。
他故意态度冷淡，仿佛如此就能真能狠下心肠。
首席大祭司和国王一同来到神殿并不常见，而赫珀斯浑身都是生人勿近的气息，对上大祭司都没有往日的客气，梅福斯打招呼也被彻底无视。
还是柯莱面色如常地朝一脸恍惚的梅福斯挥了挥手。
柯莱和赫珀斯一同来到后山，沿台阶而上，石阶上除了杂乱的水草、藻类和珊瑚，肉眼看不见其他存在。
“诺瓦利斯在这里？”赫珀斯轻嗤一声，认定她是在拖延时间撒谎。
或许是他的表情太过可怕，赫珀斯尾边的海底灵从屋子里探出半颗脑袋，瑟瑟发抖。
“你自己看不见他们，”柯莱解释道，“被我附身后就能看到。”
“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你控制我身体的阴谋？”
“你以为控制抵抗意志强烈的物种那么容易？”
柯莱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搭住赫珀斯的胳膊，手掌下的肌肉顿时变得僵硬，赫珀斯如同中了石化咒，没有甩开她。
“放轻松，让我进入你的身体。”柯莱说。
赫珀斯耳朵动了动，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过于软弱顺从，正要说点什么化解此刻的不适，转头间却看到宁芙的皮肤上浮出了黑色的东西。
在水中犹如丝线凝成薄纱，顺着她的手臂缓缓朝自己涌动，最终没入了他的皮肤中消失不见。
赫珀斯感到自己被一股温暖又柔和的气体包裹，并不是预想中被附身时压抑邪恶，这种温暖如水流般涌过他的身体，紧接着脑海中响起了她的声音，好像他们不仅共用五感，也彻底融为一个整体。
“看到了吗？”柯莱问。
赫珀斯抬起头，眼前的石阶旁，礁石上，到处都是半透明的乳白色小屋，还有探着脑袋好奇窥探他们的巴掌大的透明生物，从形态看来不仅有人鱼，还有人类、矮人、巨人和其他形态各异的种族，像是上身像人类下半身却是藤蔓的不明物种。
当他的视线望去，那些透明生物还会害羞地躲到珊瑚下，或是聚集起来窃窃私语，对他评头论足。
“它们在成为元灵前从亡灵界逃出，往生之路是连接这个世界与亡灵界的缝隙，所以不同世界的海底灵会在托勒聚集。”柯莱说。
赫珀斯小心地挪动尾巴，不让自己扫到海底灵的房子，“他们一直都在这里？托勒其他地方也有？”
“他们通常住在深海的各个角落里，包括你的卧室和书房。”
海底灵发现赫珀斯面容呆愣，纷纷议论起来“国王有点不太正常”、“他是不是能看到我们？”
柯莱又示意前方：“往上走二十米，看到右侧那个石块吗？旁边就是诺瓦利斯的家。”
赫珀斯游到人鱼王海底灵的房子面前，诺瓦利斯没有出门，赫珀斯抓起那乳白色的精致小屋，举到与自己脑袋持平的高度，透过窗棂朝室内张望。
此时诺瓦利斯和约伯正在喝茶，从外看只是微小的倾斜和震动，却让他们灵仰马翻。
“你干什么呢？快把我们放下去！”诺瓦利斯叉着腰质问。
约伯则举起剑，试图从窗子里扎向赫珀斯的眼睛。
赫珀斯将房子放回原处，诺瓦利斯从后门走出来，站在院子里仰视他，其他海底灵邻居也纷纷冒出，七嘴八舌地指责赫珀斯不应该如此无礼。
“你是诺瓦利斯？”赫珀斯直愣愣地问，似乎无法把眼前平庸的、和其他海底灵没什么区别的诺瓦利斯同往生殿中的雕像联系起来。
诺瓦利斯挠了挠头，羞愧道：“其实每次自我介绍都会让对方失望。”
“你一直都知道拔出三叉戟的大祭司就是恶魔，还是黑暗君主的继承人？”赫珀斯弯下腰，似乎想把海底灵抓起来。
诺瓦利斯连忙躲到了石头底下的缝隙中，把自己挤压成薄薄的一片：“那些都不重要啦，别激动，情绪剧烈起伏对身体不好，当年我要是乐观点，说不定还能再活好多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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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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