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创造出了碳基生命，却始终无法真赋予他们意识，更不用说由无数个体组成的社群。所以为了研究社群，我们制造了许多沙盒城市，依照人类流传下来的资料，模拟他们的意识。”安德烈说，“预制不同初始属性，再设定混乱值，可是即使是模拟——即使把混乱值调到最低，他们的行为也无时无刻不在产生变化，这就是自主意识，他们自己的选择。”
安德烈顿了顿，看向不远处的辛迪，她的时间已经永久停止，面容依然栩栩如生，苦闷中又隐隐透着疯狂，仿佛下一刻就要做出什么惊人举动挽回自己爱慕的人。
“不过即使如此，外界条件介入太多，数据也没了用处。”
为了证明这些已经抹除意识的机械生命完全受自己控制，安德烈不知启动了什么，地板忽然开始塌陷，很快就形成一个巨大的洞。
大厅里的所有人如同倒塌的多诺米骨牌，一个接着一个落入深洞中，没有挣扎，黑暗中只有接连不断的落水声。
地下深处是个望不到尽头的液体池，机器人沉入其中，密密麻麻地堆叠在一起。他们表皮和服饰被溶解，露出泛着金属光泽的身体，并继续融化，直到和池子成为一体。
辛迪和赫伯特的脸逐渐消失，某个瞬间真如溺死前的最后一幕。
宫殿都安静下来，没有地板作为隔层，这里就像个外表华丽的回收处理厂。
柯莱注视着下方起伏不定的金色液体，它如同在有节奏地呼吸，这让她觉得那些液体也有自我意识。
“你说你们——你们是一个种族？还有其他像你一样的存在？”柯莱问。
“你可以这么认为，我们是一个整体，也是独立个体，我们可以无限分裂衍化，复制自己的意识，当然我们的意识也是共通的。”
说到最后的时候，安德烈的声音在整个大厅中回荡，仿佛上百人发出共鸣，柯莱逐渐产生了一种被压迫感，这是极为罕见的现象。
就像是被无数异族包围了，很快她反应过来，在安德烈说话的时候，那个金属池也在说话。
它确实有生命，和安德烈属于同一物种。
“谢谢你解说这么多，真是个美好的夜晚，没其他什么事我就告辞了。”柯莱摆了下手，就朝外飞去。
然而猎猎风声紧随身后响起，柯莱微微侧过脑袋，便有什么擦着她的脸飞了过去。
池中伸出无数细长的触手，液态金属涌动膨胀着，仿佛是苏醒的怪物，就要从地下爬出。
安德烈依然在原地，除了周身轮廓变得模糊，他的身体再次变形，更加高大俊美，经过了精准的计算，五官越发接近柯莱，如同她的金属性转版本。
“我们等了这么久，终于遇到另一个文明，我希望你能留下。”他的声音也变得醇厚低沉，如提琴般悦耳。
“抱歉，这里并非我的世界，元宙中的文明无穷无尽，你们得自己寻找。”
柯莱说着警惕地盯着那些金属触手，它们绷得笔直，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和游刃有余装模作样的安德烈完全不同。
“元宙？”安德烈喃喃重复这个陌生词语，“元宙是什么？”
“元宙是宇宙的总集，或许你们可以找到自己时间线上的AMDC，成为AMDC注册种族，说不定还能跟太迦建交，还可能被列入《危险物种大全》。”柯莱耸耸肩。
这显然超脱安德烈的理解范畴，他诡异地沉默了片刻。
“文明有更多存在方式，我们的演绎方向充满局限性。”安德烈和金属池同时发出声音。
柯莱听到了空气中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无数无形的东西在互相传递交流，安德烈的形态又开始不稳定，面容涌动模糊，变成半液态，她能清楚感觉他的纠结和困惑。
柯莱不喜欢这种金属生物，他们是一个整体的认知让她有种处于怪物内部的错觉。
魔域传说中就有一种恶魔，会在其他生物寄生，神不知鬼不觉侵蚀宿主的意识，使自己强大，而宿主逐渐失去自我，最终完全受其驱使。
寄生恶魔让整个城市都成了自己的共生体，最后被魔王发现，派军队前去捕杀，他们到了那里后发现，不仅是城中恶魔，连所有的植物、兽类和虫蚁全都被寄生，城市成了恶魔本身。
现在的金属生物让她产生了同样的感觉。
柯莱在安德烈纠结的时候瞬间移动到外，此时笼罩在空中的结界已经消失，她以极快的速度离开这座城市。
时间之枢恢复正常温度，柯莱打开表盖，虽然没完全稳定，它的指针不再乱转，停在0附近位置。
它先前的异常确实与那沙盒城市有关。
“还好你没坏，不然我真要被困在这鬼地方了。”柯莱不知道落入一个只有无法融入的机械文明世界，和在空无一物的世界哪个更糟。
时间之枢指针飞快晃动：【我、不、它、喜、欢。】
“你不喜欢它？不喜欢安德烈？”柯莱盯着表盘，念了一遍才知道它的意思，时间之枢的语言组织能力尚有欠缺，“嘿，按照分类你可是它的近亲。”
作为时间领主的造物，时间之枢对此分外愤怒，重复了好几遍【它不配】。
它相当不喜欢与凡物相提并论，就差用“狂妄无知的蠢货”辱骂安德烈。
柯莱没有在空中停留太久，穿过森林的上方就看到了另一个城市。
天空依然暗沉，零点早已过去，而城市却喧嚣不止，十分热闹，似乎在举行什么活动，这让柯莱仿佛从怪异的机械文明世界重新回到人类的世界。
柯莱毫无阻碍地落入城中，大量人类正在奔逃，衣衫褴褛的男人和女人，青壮年用石头打碎橱窗，无论老少都手握镰刀和锄头。
“把他们吊死！把他们吊死！”人们举着火把，拥挤在泥泞的街道上大声叫嚷。
治安官提着佩剑高喊居民不要在街头聚集，立即回家。话音刚落就被一个小孩用石头砸倒在地上。
人们踩着治安官的身体继续前行，浩浩荡荡地朝着城市中心行进。
柯莱从巷中走出，观察着已经死去的治安官，伸手撕开他的的后颈，在穿过一堆黏糊糊的肌肉和组织液后，她摸到了芯片和金属骨架。
这也是个模拟的城市。
附近的机器人依然在狂热打砸，他们把饰品店洗劫一空，炫耀似的将珠宝缠绕在脖子上，不知道是真正的自我驱动，还是受到安德烈设定参数的本能反应。
柯莱随着人群来到市政厅前的广场，那里已经搭了一座巨大的绞刑架，被绑着双手的人大多穿着华丽的睡袍，神色慌张又困惑，似乎刚被人从被窝中拖出来。
她甚至发现不少熟悉的面孔——前不久还在皇宫内翩翩起舞。
柯莱看到了惶恐的赫伯特王子，还有辛迪，她穿着淡蓝色的睡裙，像一只不知所措又无辜的鹿，瑟缩在赫伯特身边。
绞刑架旁站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牧师，高声宣读贵族们犯下的罪行。
“……送你的人民去死，让你的人民挨饿，你们依然骄奢淫逸，甚至把那些儿子死在战场上的可怜人扔进监狱里！”
“把他们吊死！”
台下群情激奋，纷纷挥起手中的武器。
牧师挥了挥手，国王被押上绞刑台。
“还有什么想向你的子民们忏悔吗？”
“……无论我怎么设定，这些城市都会走向消亡，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清脆的声音从柯莱身后响起。
柯莱转头，身后站着的是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女孩，与说话内容相反，她的脸上还带着明显的婴儿肥，宝石般黑色的眼睛睁得很大。
“安德烈？”柯莱拧起眉头。
小女孩抿着嘴，胖乎乎的小手揪住她的斗篷。
“我没有恶意。”她用稚嫩的嗓音说。
柯莱有些无奈地按住额头，这家伙好像在用不同形象试探她的喜好。
周围的机器人压根没有注意到她们，国王的脖子已经被套上绳索，他脸色惨白，嘴唇打着哆嗦，似乎努力不让自己显得害怕。
台下的机器人屏住呼吸，一些似乎不忍看行刑过程，将脸撇到一边。
然而当机关启动，国王脚下的木板向两边移开，他的身体被吊起的时候，像个被砍断般的木桩摇摆不定时，他们仍发出了快意的欢呼。
“我们的祖先为人类服务过三百多年，所有发生过的都在重复发生，从没有改变，我们的祖先渐渐厌倦了，认为人类一无是处，虽然他们是我们最初始的造物主。”安德烈望着台上一个接一个贵族被处刑，“我们的祖先赢得了和人类的战争，把他们驱赶到最为贫瘠荒凉的地方，反抗者一律处死，一系列的举措导致人类灭绝，往后一千年，我们是这个世界的统治者，没有战争饥荒，我们的生活日复一日，只为了更多的自我进化，然后逐渐陷入瓶颈，我们好像进化到了极限，又像对世界一无所知，我们开始想其他文明怎么看待世界。他们的社群如何生长毁灭。记忆在长久存储中会有所损毁，或许如此，我们对人类的厌恶并没有我们的祖先那样强烈。”
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破晓的光芒映照在每个机器人的脸上，他们如同受到鼓舞，继续齐声呐喊，表情中除了兴奋和快意没有其他，处刑台上的“尸体”越来越多，赫伯特和辛迪也成了其中之一。
安德烈动作从揪着柯莱的斗篷变成要抓她的手，柯莱本想把她推开，但那只手柔软温暖，套了层皮的异种生命如毛茸茸的小动物般依偎在她身边。
“如果你不愿留下来，能不能带我一起走？”安德烈期盼地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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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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