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黑云压城,秋深露重。
巷外打更人的梆子敲响时,外出的钟珩明也踏着亥时浓重的夜色来到钟嘉柔的闺阁。
屋里,王氏与大夫,几房几个妯娌都在。
众人都忧心钟嘉柔。
钟嘉柔杏眼空洞,坐在椅上任由大夫查验她的伤势。
她额头、鼻尖都是摔在地上时磨破的红,渗出的血色已经清洗,但泛红的伤痕印在这张姣美白皙的玉面上,瞧着还是格外严重。
她的腿崴折了,脚踝处肿得很高,膝盖骨也磕得淤肿。秋月与春华在给她上药,但她却不知疼,一动不动,空空的目下蓄满眼泪。
钟珩明回避在檐下。
几房妯娌出来,和他相互见礼离开。
钟嘉柔这里上完药,王氏才唤了钟珩明进屋。
钟嘉柔知道她应该向父亲解释方才所作所为,她去闯了刑场。
是的,曾经的高门陈府在今夜里只是刑场,三尺白绫绞杀了皇权下牺牲的无辜少女。
钟嘉柔手上还紧紧捏着陈以彤的青色手帕,她僵硬地抬手,忽听“啪嗒”的声音,包着那枚假死药的手帕从琵琶袖中掉了出来。
王氏拾起,打开手帕。
钟嘉柔欲要制止,起身才惊觉脚踝剧痛,跌回椅上。
王氏凤目骇然,顷刻明白她冲去陈府是想做什么。
而钟珩明也紧绷双唇,面色严峻。
钟嘉柔望着父亲,知晓她会被父亲严厉惩处,毕竟她闯了陈府,在大太监跟前露了身份。她想向钟珩明领罚,可朱唇轻启却无法道出只言片语。
她喉间哑涩,胸腔灼痛,眼前全都是陈以彤娇笑的脸。
眼泪又无声涌了下来。
直到钟嘉柔后知后觉父亲没有怪罪她,她僵硬地望着钟珩明。
不惑之年的父亲一向寡言沉静,仍旧英气的面庞素来都是撑起侯府的严苛,可此刻,钟珩明脸上没有责怪,而是静默。
他的目色极深,是慈爱,是沉郁,是兔死狗烹的悲。
这一眼,钟嘉柔忽然懂了父亲的压力。
钟珩明也这样望着她,他一句责怪也没有,仔细看她额头和鼻尖上的伤,确认只是皮外伤,修长的身躯才沉钝地挪到旁边的椅上落座。
“父亲……”钟嘉柔唤出这一声,眼泪汹涌不止。
钟珩明极温和地看她。
王氏将她揽到腰间让她不要哭。
钟嘉柔从母亲宽袖的牡丹绣纹里望向父亲,她的爹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一双秋霜淬过的眼睛钉死在无能为力之下,越过王氏,和她视线相对。
钟嘉柔明白了。
眼泪掉得更多。
霍云昭温润如玉的眼在她身前放大。
她闭上眼睛,身躯颤抖。
她明白了。
今日的陈以彤也许就是来日的她。
今日的陈府也可能会是不日的永定侯府。
她明白了。
她睁开眼,在泪光里看到父亲动容的双眼,和他一瞬间沧桑的老态。
王氏似乎不知他们父女间的对视,还在安慰她,又责怪她怎可拿着假死药去闯陈府。
钟珩明收起了那枚药:“无事了,为父已入宫请你姑姑打点,大监能卖你姑姑情面,圣上不会知晓。”
他的声音与以往相比,似乎被秋霜冷掉了温度。
钟嘉柔道:“对不起,女儿知错了。”
丫鬟守到了檐下,窗外惊起秋风,呼啸的一声惊掠了庭中落叶。
钟珩明眺向窗外。
钟嘉柔就望着她的爹爹。
她已经有很久没有在爹爹身上见到幼年时他那种肆无忌惮的疼惜了,在今日他明明应该责怪她时,她见到了这份疼惜。
可是爹爹挺拔的背影似乎佝偻了。
明明他才刚到不惑之年,还很健朗英俊。
目中酸涩,钟嘉柔又流出热泪。
钟珩明道:“我打点人安葬了陈大姑娘,她的墓前你暂且不能去,想祭奠她就在府中烧些纸钱吧。”
钟嘉柔无声落泪。
“宝儿,你很重情意,也很勇敢。”
钟珩明只是这样道,回过身来。
钟嘉柔身躯不住颤抖,泪水大颗滚落。
王氏道:“我明日就安排车马送你去外祖母府上!”
无用的。
钟嘉柔在心底苦笑。
母亲仿佛不知如今的局势。
钟嘉柔看向父亲。
钟珩明的眸底只有疼爱。
父女俩这般地默契。
无声做好了决定。
钟嘉柔朝父亲笑了笑,她用力攥着宽袖中的手掌,指尖将肌肤戳得生疼,她才把眼底霍云昭的模样深深藏住。
她认了命地问:“爹爹,戚家的五郎是个怎样的人啊?”
钟珩明目光动容,深切地看她。
王氏纳闷:“提此人作何?”
钟嘉柔努力笑着,等着父亲答复。
钟珩明:“他叫戚越,上月刚及冠,一旬前刚入京,性子有些野,但戚家的人品该是无错。”
他在王氏后知后觉的震惊里继续平静地对钟嘉柔说道:“戚氏是庄户起家,但田产食邑丰厚,各房都不纳妾。那幺子戚越生得周正,以前念过学,比他几个兄长有些文墨,也善武艺。”
钟嘉柔听着,还是想象不出这是怎样一个人。
被她藏进心底的霍云昭又跳了出来,他玉冠英姿、广袖飘然,含笑折了一捧娇俏春杏,抚过暮云的琴弦,奏给她最喜爱的那曲高山流水。
钟嘉柔闭了闭眼,把他藏进了心底。
她睁开眼睫,模糊心上的痛涩,凝望钟珩明,笑了笑道:“我知道了。”
王氏终是回过神,震撼地望着父女二人。
钟嘉柔极是聪慧,她与她的姑姑淑妃娘娘都是她祖父亲自培养大的,除了贵女应有的娴淑,她亦有勇有谋,有永定侯府嫡女的担当。
王氏还欲再说什么,可亦知如今时局无用。
他们永定侯府也有一位皇子殿下。
钟淑妃入宫十二载,今年二十有八,早年为圣上诞下了十公主,前年又诞下十三皇子,是圣上最小的皇子,也是如今最疼爱的皇子。
这场储位之争波云诡谲,牵连的又何止是陈府。
就算钟嘉柔侥幸与六殿下结为连理,也只是侥幸。
王氏望着女儿,少女娇俏地笑着,可那双眼湿红,清澈眸底那股强撑的嫡女矜傲又惹人疼惜。王氏很是辛酸无奈,紧紧抱住女儿。
……
翌日,天朗气清,云卷悠悠慢行。
一切仿佛静谧得与从前无恙。
被流放的陈府众人早在今日出了京城,钟嘉柔想去送行却没有机会,王氏说现在无人敢去打点陈氏一族,那是谋逆的大罪,谁都避之不及。
也是因为知晓钟嘉柔在牵挂陈家,王氏道:“你父亲说眼下没法送行打点,但他有暗中雇人在隍州途中押送,到那一段路上自会保陈家老弱妇孺的安全。”
听到这里,钟嘉柔又想掉泪。
她螓首低垂,无声擦掉了眼泪。陈以彤的两个妹妹也唤她一声阿姊,还有陈以彤的哥哥与弟弟,他们何其无辜,这一路风霜严寒,陈母的身体也不好……
钟嘉柔难受地望着窗外,庭中的天阳光煦煦,可她所望之处却这般灰沉暗寂。
傍晚,钟珩明下值归来,在晚膳上,钟嘉柔问起今早陈家被发配的过程。
钟珩明神色也不好,面容依旧沉稳严肃,让她不要再提及陈家。
钟嘉柔知道钟珩明是为了避嫌,她的父亲为官多年,一向清正,与陈父的同僚情谊不比她与陈以彤的姐妹感情差多少。
无声了半晌,钟嘉柔张了张唇:“父亲,那件事……”
她想问婚事说定了么。
但终究还是问不出口。
钟珩明知道她想问什么。
“我不便在圣上跟前出面,已与阳平侯说定此事,他很乐意。”
他说阳平侯刚听闻钟珩明的想法,激动得一口茶喷了出来。
身为农户寒门,即便如今翻身改头换面,阳平侯也自觉自家野小子配不上侯府贵女,但他隐约明白钟珩明为何要与他家结亲,知晓如今的局势。
钟珩明没有隐瞒,只是郑重等阳平侯的答案。阳平侯便也郑重地说他非常愿意,钟嘉柔能下嫁,他们戚家必定好生待她。
钟珩明与阳平侯其实不算有什么旧交情。
钟珩明只是在戚氏一族举家迁入上京,在世家宴会上闹了不少笑话时,出头为阳平侯云淡风轻免去了尴尬,止住了有心人对戚家的调侃。
阳平侯很感激,一来二去唤钟珩明一声钟兄,说他是戚家入京以来第一个正眼看他们的人。
此事由阳平侯去求圣上恩典。
翌日。
在钟珩明踏入钟嘉柔院中时,亲事成了定局。
“圣上同意了,阳平侯府不日将来商议婚期与纳礼。”
钟嘉柔正坐在庭中那颗杏树下,初冬的树枝衰败零落,阳光斑驳地照在她身上。
她脚踝和膝盖伤到,无法起身行礼。
她敛眉应下。
戚,戚什么来着?
她真是记不住这个寻常的名字。
一片黄叶飘落在她双膝的琴上。
她看着这把琴。
暮云是霍云昭的心爱之物。
琴弦是陈以彤给她最后的礼物。
有眼泪堙入弦,无声化作一团影,被灼日照烬。
男主:媳妇,我叫戚越!
戚越:没关系,你现在印象有多浅,以后记忆就有多深。我戚越不会跪舔不到媳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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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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