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与方才那人再见上一面,帝瑶心中颇不是滋味,她慢悠悠地走出两丈远,面前突然凭空出现了一个手持钢叉的鬼差。
与守关门的鬼使不同,这位鬼差身穿骷髅甲,趾高气昂的,神气得很。
他在帝瑶身前站定,将钢叉横在帝瑶身前。
他是负责押送鬼魂往生轮回的勾魂鬼差,每次最多可以押送二十个鬼魂,最少押送一个。
而帝瑶就是一路上没有任何同伴的幸运儿。被鬼差大人一对一押送,帝瑶本想先跟鬼差套套近乎,可看对方面色死白,横眉冷对,帝瑶话到嘴边硬是没说出口。
走出几步后,鬼差倒是主动开口:“过了鬼门关,往生之路还有十站。依次是望乡台、恶鬼岭、金鸡山、供养阁、酆都城、阴曹地府、十八层地狱、孟婆店、奈何桥和轮回殿。”
一路上鬼差给帝瑶简单介绍了一下往生路的信息,声音嘶哑难听,信息量还大,简直就是折磨。要是鬼差大哥的声音有关外那男人一半好听就好了。
想着反正有人带路,帝瑶听得就没那么认真,眼睛东看看西瞧瞧,脚下还踢着石头子。
*
过了鬼门关,倒是没那么冷清了,路上能看到三两群被鬼差带着的人,严格来说他们现在只能被称为鬼魂,帝瑶也不例外。
整条往生路上约莫每十里一站,各站风景气候各异,景象也光怪陆离——泛着荧光的草地,没有腿却飘在半空中的阴兵,一蹦一跳的骷髅头队伍……虽然有些害怕,但帝瑶从没见过这般世面,一路上好奇地到处看。
望乡台是逝去的鬼魂回望故乡的地方,帝瑶在阳间没有什么亲人了便不愿上去。而且她现在当务之急是赶快轮回转世,不愿意再浪费时间,鬼差没有强求,只是点点头然后直接去往下一站。
两人刚到恶鬼岭山脚下便听到前面传来其他魂魄撕心裂肺的哭喊。不多时,一个仅剩下半个身子的鬼魂从岭中爬了出来,见到帝瑶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朝帝瑶伸出手喊救命。
那个人身上皮肉没有一处是好的,衣服也又脏又破,手臂上还铺着密密麻麻的血淋淋的咬痕,帝瑶想扶却根本无从下手,生怕把他的肉给剥下来。
帝瑶被血肉模糊的烂手吓得不轻,她感觉自己的魂儿都丢了一半,哆嗦着下巴盯着鬼差求助。
鬼差说:“生前做过的恶事越多,伤得就越重,他不值得救。”
“这里是入口可不是出口。”说完,鬼差上前将奄奄一息的男人提了起来,拖在身后,领着帝瑶上了恶鬼岭,全然不顾地上拖拽出的扭曲血痕。
帝瑶看着渐行渐远的鬼差,按下心中的退堂鼓,咽了口唾沫,胆战心惊地有意落后了几步。
恶鬼岭。
看到不远处地上趴着黑压压的一片鬼影,帝瑶忐忑无比。方才被鬼差重新拖回来的那个男人刚一进林子就被恶鬼们争相撕咬吞噬,连个骨头渣子都不剩,于是几个没吃饱的恶鬼盯着帝瑶蠢蠢欲动。
帝瑶害怕极了,她给自己数了三个数后拼了命地狂奔起来。
身后是撕心裂肺的鬼叫,中间还夹杂着嚼骨头的声音,她一边跑一边哭叫着:“那个男人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才不肯过来啊啊啊!”
话虽这么说,可要是在鬼门关外就知道往生路上的种种凶险,帝瑶还是会选择想尽一切办法过关,因为她想要回到阳界。
恶鬼们早已不成人形,腿和手臂单独舒展开来比整个身体都要长许多。突然一只鬼趁帝瑶不注意朝她身后抓去,其余众鬼皆虎视眈眈等待时机。
凡是经过这里的亡魂,都要经历这么一遭,只不过恶鬼们的行为会因为亡魂生前做的善事多少受到限制,大多数人也只是被这些恶鬼恐吓挠抓几下,像方才那凶残的画面还是少见的。
也因为此,恶鬼们都极饿,一有机会就都卯足了劲儿,掺杂着筋骨血丝的口水随着恶鬼们的动作四处甩溅。
可谁知为首那鬼爪临近帝瑶身却被一股力道硬生生地挡了回去。
周遭看热闹的一众恶鬼都被强大的冲击力给掀翻过去打了好几个滚,同时恶鬼岭上金光乍现。
……
帝瑶这一路上也算是有惊无险,奈何桥附近的宁静让她心低踏实了许多。只是恶鬼岭上千钧一发之际还历历在目……
方才那道金光一出,恶鬼们皆被重创,然后再也不敢近帝瑶的身,还有金鸡山上也是如此,就连带她的鬼差也颇为意外。
不过这一趟差事应是他这三百年来干过的最轻松的一次,帝瑶对冥界的事情知之甚少,他也没有再追究下去。
一个小丫头片子而已。
而且今日是鬼帝府擢选放榜之日,他有些心不在焉,把帝瑶带到奈何桥边就走了。
孟婆店就在奈何桥旁,之后的路就简单的多了,喝了孟婆汤过了桥就能轮回转世。
泛着青色珠光的河面上不停地冒着汩汩汽泡,而且河水流向从低处往高处流,看久了有些头晕。
她晃了晃脑袋瞥见翻滚的河水中浮着许多根白色的骨头,有的已经被腐蚀得不成样子了。
帝瑶忍着恶心蹙起眉,找到桥边正在忙碌的一个老妇人。
“您就是孟婆?”帝瑶态度很恭敬,声音柔软。
老妇人放下手中的锅盖,朝帝瑶扫了一眼,然后拿起汤匙舀汤:“正是。”
帝瑶好奇地眨巴着眼睛,打量着面前的小店。篷帐之下并排摆放着四张方桌。桌子一端摆着十几个大小不一的陶罐子,其他地方都整齐地放着盛好了的孟婆汤。靠近陶罐子那一侧摆放着一口很大的三足青铜釜,釜中熬着东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老妇人头发花白,佝偻着腰,暗沉的小麦肤色也掩盖不了脸颊上的麻子和斑点。斑点之下,是横斜交错的如沟壑般的纹路。
孟婆是笑着应声的,声音有些沙哑,给人一种慈祥亲和之感。帝瑶不禁想到了儿时整日抱着她上街玩耍的祖母。
努力扯回有些跑远的思绪,帝瑶接过孟婆汤,见碗中的汤水竟然能随着轻微的晃动变换各种颜色——黑色、黄色、绿色、红色、蓝色……几种颜色融合自然,并不浓稠,仔细看的话还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帝瑶仔细闻了闻,并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她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东西,可是要是让她喝却怎么也下不了口,偏偏手中的碗比帝瑶的脸还要大。
她抬眼试探地问:“孟阿婆,喝了这个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吗?”
孟婆放下手中的汤匙,柔声道:“过了桥就可以。”
“那我喝了这个汤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孟婆点了点头,然后弯腰从桌子底下取出了一个册子。
“姑娘要是还有什么挂念,不妨在这里留下你的名字。”孟婆翻开了手中的册子,前半本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名字和日期。
这是鬼魂们每活过一世存在的证明。
不知道爹娘有没有在这里留下他们的名字。
“我可以看看吗?”
得了孟婆的允许,帝瑶从后往前翻找起来。
爹娘已经走了三年了,这本册子第一页的日期却在半年前。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帝瑶难免有些灰心,拿起笔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待喝完孟婆汤入了轮回,世上便再无帝瑶了,在这留下点什么也好。
最后一笔落下后,帝瑶干脆利落地一口气喝下孟婆汤后,纸上的墨水还没有干。
孟婆看帝瑶喝得急有些被呛到,便绕到她的身后轻轻拍打她的背。
孟婆汤需要时间发作,在这段时间中,帝瑶的整个口腔中弥漫着不同的味道。
酸、甜、苦、辣。
这几种味道搅和在一起,帝瑶浑身上下都很难受。
孟婆看着帝瑶皱做一团的小脸,徐徐说道:“怪我这个老婆子解释晚了。这汤呀是由八味药引熬制成的,最好分四口喝完,这样每喝一口就是一个味道。”
四种味道分别对应着前世不同类型的记忆,喝了之后前世的事情都将忘得干干净净。
“咳咳……阿婆,能给口水喝吗?”帝瑶两眼被呛得红红的,口腔中还弥漫着刺激的辣味。
孟婆犹豫了片刻还是给她舀了一碗清水。
缓得差不多了,帝瑶用袖子擦了擦嘴,然后朝奈何桥走去。
奈何桥横跨的那一条河叫忘川,也就是帝瑶方才看到泡有骇人白骨的那条河。
红色的绣花鞋徐缓地踏上奈何桥,所过之处留下了一串泛着金光的脚印。
孟婆站在桥下看着那一抹渐行渐远的年轻的红色背影,不由得摇了摇头。
“又是一个被男人辜负的好姑娘。”
帝瑶突然听到桥下忘川中传来群鬼吱哇的喊叫,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嘈杂,便捂上了耳朵加快了步伐。
刚走到桥面最高点,面前突然泛起浓厚的云雾,片刻后一股寒气裹着云雾迅速地涌至帝瑶的身前。不等帝瑶反应,她便被一股强烈的推力顶地连连后退。
待周围的云气全部散去之后,帝瑶睁开了眼,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奈何桥下。
“这是怎么回事?”
孟婆一抬眼就看到方才那抹红色重新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中,便放下罐子探着身子问候道:“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帝瑶整个人还是懵懵地,她顺着河边走了一段距离,看到奈何桥另一端虽然漆黑一片但也没有任何奇怪地雾气。
她提着裙摆小跑着重新上桥,然后眼睁睁看着无尽黑暗之中生出源源不断的白雾。白雾于变换翻滚中再次将她推回了奈何桥下。
孟婆这次看清楚了,及时拉住了不死心还想再试一次的帝瑶。
“姑娘冷静。死闯下去是没有任何用的。”
帝瑶拉着孟婆的手,眼眸中满是无助:“孟阿婆……”
“我猜姑娘怕不是阳寿未尽吧。”孟婆的声音不疾不徐,帝瑶不禁安定下来。
“阳寿未尽?那会怎样?”
不等孟婆回话,不远处传来一声奸细的男声:“何人阳寿未尽?”
帝瑶朝声音来处看过去,只见有三个男人正朝这里走来。
三个人额头上没有印记,应当是在冥界当差的大人们。左右两侧的人皆穿青袍表情严肃。为首的男人的模样看着较其他两个要更英俊年轻一些,通身的气质也是贵不可言——此人身穿红袍,手执一卷轴,腰间还别着一只发着金光的毛笔,这人的打扮在周围死气沉沉的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
帝瑶突然感觉到头晕,她有些站不稳,下意识地拉住孟婆的手臂。
接着她感觉到思绪开始混乱,脑海中像是走马灯似的闪过各种纷繁杂乱的画面,帝瑶能感到自己脑海中的记忆在渐渐消失,并且任她如何回想都想不起来分毫。
孟婆汤发作了,她忘记了前世种种,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孟婆摸了摸帝瑶沁出了汗珠的额头,反复地叫着帝瑶的名字。
帝瑶努力掀开眼皮,在心底发问:“原来我叫帝瑶吗?”
入眼是无比陌生的环境,她看到自己穿着一身喜庆又陌生的婚服,又摸了摸自己的发型和脸颊……一切都是陌生的。
孟婆见状低声向她解释是喝了孟婆汤的缘故,并三言两语向她讲述了事情的起因经过。
帝瑶不甚明白却在努力地理解适应。
她的名字是帝瑶。凡间的她已经死了。这里是冥界,她喝了孟婆汤想要轮回转生,却不料自己阳寿未尽被挡在奈何桥下。
三人到孟婆身前停下,语气恭恭敬敬:“孟婆。”
孟婆显然认识这几个人,朝为首的红袍男人问候道:“崔判官。”
阎王座下分有三司,轮回司、判官司和阴曹司。
而帝瑶面前这位红袍男人就是掌管阴律司的判官崔珏。
崔珏目光扫过帝瑶,开口是清澈斯文的声音:“可是这位姑娘阳寿未尽?”
帝瑶知道冥界的秩序不同于凡间,而面前这几人又是有身份和实权的阴官。而且她忘记了之前的一切,并不敢轻易开口。
见帝瑶不说话,崔珏又看向孟婆,孟婆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而帝瑶也像听故事一样把自己的重新了解了一下,这种感觉很奇妙也很不踏实。
崔珏问了帝瑶的名字,接着拿出手中的卷轴,抽-出腰间的勾魂笔在卷轴上写下帝瑶的名字。
帝瑶不知他在做什么,但是看到了卷轴上面明晃晃的三个大字:生死簿。
生死簿,应当是掌管人生死寿元的东西。
她有些好奇自己的生死簿上写了什么,便踮起脚尖探头去看。
还没等她看出什么名堂,崔珏便把卷轴合了起来。
“姑娘确实阳寿未尽。阳寿未尽者,登不得奈何桥。本官替姑娘瞧了,姑娘的寿禄籍中显示姑娘的寿元还剩三十年有余,此生名下还有金千两需挣。并且食料簿中还记载姑娘此生还有三百石粮食未享用。”
帝瑶听着一连串的数字越听心越堵:“所以说我需要先在这冥界等上三十多年才行?”
见帝瑶的杏眼因为吃惊被瞪得又圆又大,崔珏低笑了一声,然后解释道:“也不一定。若是姑娘能把食料簿和禄籍中记载的食物和钱财得到,便可早日入轮回。”
意思是她需要在冥界吃完三百石粮食并且还要挣得黄金千两!
帝瑶空荡荡的脑袋里反倒更加混沌了:“难道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崔珏右边的郎官开口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崔珏打断了:“没有。”
帝瑶在心中盘算着,片刻后坦然地接受了如此残酷的现实——量是死的人是活的,大不了一天吃个六七顿饭,能提早几日是几日,总好过在这阴森森的冥界待上三十年吧。
崔珏正好要去枉死城中办事,便带着帝瑶一同过去给她安排住所。
凡因阳寿未尽而“鬼录所不受”的枉死之人,皆住在酆都最南端的枉死城。
城中的住所由枉死之人的墓葬位置自动划分。只有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鬼魂才会由阴司安排住所。
崔珏将帝瑶带到枉死城中的一个小院门前便离开了,院前的篱笆上挂着一个崭新的木牌,木牌上面刻着两个名字。
帝瑶,卫浔舟。
“卫、浔、舟。”帝瑶喃喃道。
正当她就着路边暖黄的烛火半弯着腰疑惑地抚摸着木牌上另一个更加陌生的名字时,木牌面上落下一片阴影,将她整个人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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