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肖恩说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他同时监控着穆尼尔治疗仓的状况和手术结束后卧床昏迷的艾利安的生命体征。他发现两只虫苏醒过来的时间几乎是一致的。
但是和穆尼尔可以直接从昏迷状态脱离出来不同，艾利安在精神海开始波动之后则是自然地滑入了睡眠状态，又沉睡了十几个小时的时间。
在这期间穆尼尔按照科特拉的指示走进了房间两次，为的是注射免疫系统的稳定剂。
到现在依旧没有明显的排异反应，肖恩终于在漫长的手术和术后的等待中，得到了医生的一句，“手术非常成功。”
顾不上之前的矜持，肖恩拖着疲惫的身体赶来主宅，握着穆尼尔的双手好好地感谢了他的无私奉献，并且督促穆尼尔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说服艾利安进行治疗，再进行几个疗程的毒素根除。这个架势好像让他在艾利安还没清醒过来的时候就骑他身上。
在这之前穆尼尔可能还会有很强烈的别扭的情绪，这场梦结束以后他竟然也能浑浑噩噩地不去想“治疗”后面简单直白的含义，而是干脆地把治疗当成治疗看。
肖恩不愿意，穆尼尔也不愿意让艾利安再经历一次这样的手术。
“艾利安小的时候其实身体很好吧？”穆尼尔问。
肖恩反应了一会儿才说，“哦，特别好也没有，就和普通雄虫差不多。你是……看见了吧？”
“你是指梦吗？”果然那个梦没有那么简单。
“我也不知道，据我高匹配度，又达成精神融合的朋友说，他们会在梦里看到对方的过去。”肖恩摇着头，“可惜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我是个万年老光棍。你知道的应该知道的比我还要更多一些。”
“那中毒呢？”穆尼尔皱起眉头，“中毒又是因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已经知道多少了，所以就简单地跟你说一下。”肖恩说，“诺克斯宅的雄虫在8岁以后就会分配了资源以后送去乐园，玩一种生存游戏以此来评判继承者的资格。当年最强的获胜者是伊恩·诺克斯。虽然年龄差了20岁但是是少爷的哥哥。
伊恩·诺克斯在获得压倒性的胜利后从乐园走了出去，杀了前任家主，继承了家主的位置。本来伊恩已经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了，却没想到败在了雌虫上。艾利安在伊恩离开后打破了乐园的规则，收编了乐园所有的雌虫，肃清了乐园，并且虫虽然在乐园里手已经通过工作的雌虫伸出了乐园外，等伊恩反应过来还有一个这样的威胁的时候他已经不能直接对艾利安动手了。但是艾利安没有让自身脱离的能力，所以给了伊恩用精神性毒素来钳制要挟有谋反意志的雌虫的机会。
在这期间又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是总结起来就是艾利安解除了部分雌虫的抑制环，控制了部分诺克斯手下资产的主要负责虫，在时机成熟以后对伊恩发起了暗杀。伊恩并没有死，至于跑去了哪里我们只有一个大致的猜测。”
“伊恩·诺克斯是一只非常恐怖的雄虫，如果用对社会上那些被系统养废了的雄虫比是一定会吃亏的。他的谋略和残忍堪称暴君。乐园本来是一个对雄虫来说没有太大危险的生存游戏，真正让乐园变成地狱的正是伊恩·诺克斯残忍而血腥的暴政。”肖恩补充说，“之前说过你需要负责保护艾利安的安全，并不是随便说说的。
那只虫子的野心不止于诺克斯家族那么简单。给他足够的机会他会颠覆整个虫族上千年来缓慢积累的进步，甚至毁掉虫族社会。”
“我知道了。”穆尼尔回答道，“我在‘梦’里见过他。”
“上将知道帝国犯得最严重的错误是什么吗？”肖恩说，“帝国低估了‘生命’的决心。”
“历史上有名的雌虫在留下他们的印记的前夕，都是他们精神暴动的前夕。”肖恩说，“就算雌虫的命再不值钱，每一个生命都有趋光性。想要活命就一定要行动的雌虫，和想要活着就最好维持现状的雄虫，他们行动的重量不言而喻。”
“阁下，虫族的历史一定是雌虫的历史，而非相反。”
一直到下午穆尼尔都一直坐在艾利安的房间里，回忆着肖恩所说的话。
肖恩所说的话他大概可以理解，他在军队多年，知道有几股力量正在私底下进行隐秘的抗衡。第四军团和元帅之间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权力斗争无非就是一个雌虫的力量和雄虫或者说帝国的通知之间抗衡的例子。
第二军团负责一直以来都负责着远星的战争，向来躲在权力斗争以外，但是却无疑是综合战力最强的一支军团，他作为上将能够感觉到来自元帅的拉拢和来自第四军团的打压。
其实光是从普通雌虫私底下的言论就能感受到这种冲突的一触即发。
但是肖恩话里有话，关于雌虫的历史的评论并不完全来自于对现在局势的观察。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穆尼尔几乎可以确定了，肖恩很有可能是这场即将到来的历史的参与者，而艾利安则是站在幕后拉开帷幕的那只虫。
他有一种预感，这个时代的风向要变了。
没有一个改变是偶然的。在重权的压迫下诞生了巴比伦的引路人，随后巴比伦又把自己的全部赌在了艾利安身上。到现在改变的潮水已经冲上了帝国的海滩。
而保守派的皇族则开始意识到了自己逐渐向帝国议会，帝国首相和帝国法院流失的权利，正随时准备着发难。
塔尔说的没错，他应该活着。如果运气好的话，他可能要参与并见证这个时代最终的走向。无论是帝国的陨落还是重新收回自己的霸权，都有可能在他的有生之年发生。这就是他们仅仅一次的生命的意义。
“上将意识到自己在笑吗？”肖恩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眼神中多了一些玩味，“莫非实在期待着什么？”
“我就是想起来了一位友人。”穆尼尔摇了摇头。
……
安静地躺在床上，挂着注入式营养液的艾利安终于在穆尼尔的等待中睁开了眼睛。
一睁眼看到的就是穆尼尔注视着自己的样子，艾利安嘴角勾起了一个小小的笑容。
和艾利安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在这期间他无数次感觉到艾利安像是层层纱布之后的幻影，分辨不清到底是烛火的影子还是切切实实的他。
艾利安没有做任何帮助他掀开纱帘的事，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幕布后，等待着穆尼尔看到原原本本的自己。然后出于自己的意志选择相信，或是拒绝。
到现在，穆尼尔终于感觉到自己看到了艾利安原原本本的样子，摸清楚了他言语行动的逻辑，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愿意牺牲什么，底线又在哪里。
他感觉到自己终于可以让艾利安动了。
“感觉怎么样？”穆尼尔的声音非常轻柔，他跪在艾利安的床边，近距离地看着艾利安的脸。
这是他第二次像这样跪在他的床边，心境却已经有了彻底的变化。
“感觉挨揍了，浑身都是麻的。”艾利安舔了舔嘴唇。
穆尼尔递给了他一杯水。
“我刚才一直在想，我想要给你道歉，之前竟然冲你发了那么大的火。”
“说笑了，你最多说你觉得甩脸色很丢脸。”艾利安一个劲儿地偷笑。
“我在这几天一直在想，我有很多事情想要问你。不要再让我自己看了，我需要一个答案。”
“真是对不起。”艾利安收起了笑容。
“之前为什么不愿意做手术？”
“有什么可做的，做了身体还会继续变差，我本来就很忙啦，这两天肖恩都已经忙到猝死了吧？”艾利安说，“况且，不太好。”
“什么不好？”
“什么什么不好，你这个样子肖恩应该没管住嘴说了很多吧？反正都已经知道了……”
“我想听到确切的答案。”
“对身体不好呀。而且就算我有器官捐献者，拿给我当消耗品用不如给其他虫。性价比总会计算吧。”艾利安说，“这么说，应该可以吧？”
“我有点不能理解，”穆尼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你是那种会重洗用完的调料瓶确保每一滴都不浪费的虫吗？你是真的不怕死吗？”
“我不会用我自己的生命开玩笑的，真的不行了我就会承认自己不行了。我有数。”
“牛逼。”
穆尼尔现在终于能够理解科特拉和肖恩在听到这三个字时咬牙切齿的心理了。这次的手术风险其实很大，万一运气没有那么好呢？万一出事了呢？
艾利安不在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可以理解，艾利安不能在乎，他的生命太脆弱了，肯定早就做好了自己万一死了的准备。
都说狡兔三窟，那艾利安的计划就像白蚁巢一样有上千万的洞。
“你不是在等大量毒素先引渡出来了才能做手术吗？”穆尼尔问，“为什么要让我选？为什么要用最慢的方法让我观察你是什么样的虫？”
“这种事情要意会啊……这要我怎么解释……”艾利安少有的说话犹犹豫豫地，眼珠子在眼眶里乱转，思索着怎么形容，“就是……精神融合对很多虫子来说非常难以达到，有很多很多前置要求，需要匹配度还需要契合度。但是总而言之……就是和雌雄双方在做的时候都要身心感觉到愉悦。就是，你不觉得忽然要和一只雌虫上床才能解毒这个设定很羞耻吗？这种事情不是工作，努努力就可以自然而然地进行下去……就是，需要在一个你行我也行的情况下才能进行……的……这样。”
“如果你不能接受我，或者我用欺骗的方式让你接受了我，总觉得会在心里留下不好的感觉。”
可能是因为刚清醒，艾利安少有的有点语无伦次，脸上微微泛红。但是这话对于穆尼尔来说就是莫名其妙。□□，繁衍，这是虫子的本能。
这种想法他听都没听说过。
今天他问的艾利安所有的关乎他生命的问题，艾利安都用“感觉不好”这样理由回答了他。
但是这个问题对艾利安来说虽然不好解释，逻辑却很简洁明了。
“所谓精神融合其实就是一种更加亲密而且没有保留的精神梳理，是一种双方都把自己精神力最脆弱的一部分交给对方的精神梳理的方式，一般只存在在……”
“总之，我在选择你之前花了很长时间看你，看你是个什么样的虫，做过什么样的事，也对你有所评价。毕竟是一生一次的事情，我希望你也能按照这个步骤，先看到我是个什么样的虫。”
“一生一次的事？”穆尼尔皱起眉头，没有听懂。
“哎呀，就是初恋啊！”艾利安顾左右而言他了半天，终于没忍住大声说了出来，“需要多次精神交融的话，应该第一反应就是最好还是处成恋爱关系会比较合理吧？
虽然不一定真的可以顺利，但是正常的话也会有这方面的希望吧？虽然很幼稚，但是我从在未成年知道解毒方法开始，其实就在期待见到你了。”
因为要上床所以希望能和对方有感情基础，也希望对方对自己不是一个排斥或者神化的态度，而是能够看到真实的自己，并且可以完全对等地相处。说老实话艾利安就是抱着这样简单的想法。
当然这样的想法又掺杂了很多权利和利益的考量，也许在穆尼尔看来就不三不四了起来。
这种话如果在之前穆尼尔可能没有一丝一毫理解的办法，说老实话他甚至不知道恋爱到底是什么——这个词在其它的语言里也许存在，但是对于虫族的官方语言来说却又古老又透着传说的感觉，像是天方夜谭。
能不能不被责打才是婚后的雌虫可以考虑的问题。而不是爱不爱。
但是在那个奇妙的梦境后，他像是被填鸭一般，听到了无数恋爱的故事。他第一次思考了雌虫和雄虫还能有这样层面的关系。
乐园曾经是艾利安全部的世界，对被巴比伦教育长大的艾利安来说，这本来就是最基本的东西。能遇到命定的雌虫，不一定要有好的结局，但是要在心中留下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这种话就像他们常听的食虫鬼以及人鱼的故事一样，是属于艾利安的童话。
“对你来说爱是什么？”穆尼尔试图去理解，“不是普通的爱，恋爱。”
“恋爱就像不能打开的盒子里的宝石，就像不能被发现但是据说价值连城的传家宝，就像是只能内部交易的货币，是在双方的意愿下扮演出来的假象。”艾利安说。
“就像椅子其实是植物的尸体，鲜花是植物的生殖器，一幅画其实是不同材料对光的反应，再通过虫眼和大脑的感知，形成的视觉图像，如果仔细去想的话它什么都不是，也没有办法证明。它的价值完全来自于心里的价值。所以才说只有心才能看见爱。”
“但是爱又是根植在现实生活里的，喜欢吃一样的东西，会对一样的笑话大笑，有一样的理想，喜欢对方的气味，喜欢听对方讲话的声音。这也是我觉得爱和喜欢的区别。因为喜欢是没有办法作假的，真实存在的，生理上的反应，喜欢是爱的养料，爱是一朵只有伴侣之间才能看得见的花朵。”
“不是喜欢就会有爱，也不是爱了就一定喜欢。这朵花甚至在恋爱双方的眼中都是不一样的——爱是一种自以为是又切实存在的幻觉。对我来说爱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巴比伦领导了战争，经历了用武力，计谋和思想对权利的争夺。这就是最后他赌上一切的东西。一朵看不见的花。
在艾利安的记忆里，巴比伦没有宣传对压迫的反抗，没有教育雌虫和雄虫平等和尊重，也没有说过自由的意志和战斗。只有爱的故事，和花语。是不切实际的，在花田中追逐蝴蝶嬉戏的小猫甘甜的梦。
所以才被戏称为猫猫教。不是因为他们是一个信奉爱神的宗教。
被一场精神共鸣填鸭教育了的穆尼尔就像大多数乐园的雌虫一样，只是因为这些故事就像雌虫爽文，听个乐，并不当真，当然也不懂当真的艾利安是怎么想的。
“所以呢？”艾利安问。
“所以什么？”从沉思中惊醒，穆尼尔问。
“你是怎么看待我的？想要以交往为前提一起相处试试吗？”
“我……”穆尼尔跪在这里的时候觉得自己把该想明白的都想明白了，没想到还是会被问得语滞，张了半天的嘴也不知道要怎么回复。就是莫名其妙地感觉到，有点难堪。
这种感觉和心脏难受的闹腾感都像是他第一次被压倒在法庭上，当众审讯害死自己的副官的心情。只是竟然比那时候的感情更加剧烈，更加突然，更加让他感到猝不及防，也更加难以压抑下去。
“我……”穆尼尔又张了张嘴，还是说不出来别的话。
“我还不知道……”穆尼尔说，“……我还不能理解，我要做什么，应该怎么做，什么样的感觉才是对的。”
“我也不知道。”艾利安说，“要不要找正在交往的虫族问问？”
“有别的虫族在交往吗？”穆尼尔觉得自己有点发愣，又出于同辈压力觉得其他虫可以，他应该也可以做到。
“只要雄虫和雌虫是互相选择的关系，那就会存在选择标准，有的是生活的安逸，有的是喜欢，”艾利安说，“喜欢又在一起，就是交往了吧？”
“这样的机会在乐园里就有很多，还有那么多不受政治影响的远星。”
“是吗？”穆尼尔觉得自己一下子受到了太大的冲击，自言自语道，“确实，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虫子……可能因为你太特殊了，又是第一个和我这么说的虫，我总觉得你应该是第一只才对。”
艾利安轻轻笑了，手背贴着自己有些发热的脸颊。
“不要想那么多，让它自然发生就好了。你还有其它的问题吗？”艾利安问。
“我……”穆尼尔清了清嗓子，花了好长时间才回忆起了自己本来打好的腹稿，“扎克……”
“啊！”艾利安喊了一声，吓了穆尼尔一跳。
“我想起来你之前在生什么气了！扎克到我这里以后过得算不上好，但是做出的选择都是在出于自己的意愿，且未经胁迫的情况下进行的。他总是和我提起你也是真的。但是你的判决我也没有插手。”
“虽然说起来好像很虚伪，我明明才说了我对和你相遇很期待，但是却没有帮你做任何事，我……”
“我知道。”穆尼尔说。
破而后立，这是艾利安惯用的手段。
一只虫可以一边精于算计一边又像幼虫一样用自己最**的情感去感受这个世界吗？
很久以前问他他会说不可能，很久以后问他他会说说不定。
在这之间，他认识了艾利安。
“我不觉得你是一只好虫。”穆尼尔说，“但是我也不觉得你是一只坏虫。”
“但是我觉得，我并没有不认同你的目标，也没有不能共情你的动机。”
“是这样吗？这样就可以了。”艾利安缓慢地，缓慢地，露出了一个小猫偷吃到零食一样的笑容，“只要你愿意在准备做和我存在利益冲突的事的时候，提前告诉我，愿意相信我，并且相信我不会利用你的信赖，这样就可以了。”
艾利安说着敲了敲自己的床头柜。
穆尼尔拉开了抽屉，里面赫然放着一个崭新的光脑，以及一个全息面具。
“现在可以交给你了。”艾利安说，“光脑已经经过加密了，可以拿去和你的朋友报个平安。里面有诺克斯宅大多数门禁的权限，并且可以用来调动大多数的飞行器。戴上全息面具的话，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
穆尼尔动手拿起光脑，不知道自己是在庆幸艾利安这么早就判定自己被驯服了，还是艾利安在真诚的告白和倾诉中也每时每刻都想着利益和边界。只是他现在已经没有了猜疑或者负面的想法，可能就像艾利安说的，他已经可以做到先以信任艾利安为前提进行思考了。
“我会去军部的。”为了确定自己行动的边界，穆尼尔说。
“我相信你不会被发现。”艾利安笑着回应。
更到28章我休息一段时间！
反正我也签约不上想和大家交个朋友，如果有好看的虫族文也给我推推吧，我已经开始三四刷以前的文了（叹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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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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