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赵明予转过身来问:“为什么问剑法的来源?”
他虽心结未解,但因着方才的勇敢面对,心情舒畅了不少,此时眉眼都舒展开了,回身看叶慈时,眸子中不像反常好像总憋着坏水儿似的,反而十分清亮,倒真像个逍遥小公子。
叶慈道:“我从未与你提过,其实你的藏渊剑法,与师父教我劈柴的基本功,无论起势、走势,都很像,因此,我一直怀疑,或许这两种剑法本就师出同源。”
“什么?”赵明予脚步顿住,愕然道,“竟然会有此事。”
他眉头微蹙,思考了片刻,道:“其实,我也一直在寻找藏渊剑法的来历,也曾试探着问过父亲,但不管怎么问,他都只是说,是年轻时一位高人见他根骨清奇,传授给他的。没想到……你师父是什么人?”
叶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是山间樵夫,不过现在看来……”
乔二的身份应当也并非那么简单。
“等等……”她脑海中忽然一道灵光闪过,“对了,我之前在茌宁的地牢中,曾经和越前辈做过邻居,那时他曾用叶子吹过一首曲子,我当时就听着耳熟——我师父也吹过同样的曲子!”
“我当时还以为是巧合,可是仔细想来,那曲子,我确实没在别的地方听到过。”
“是什么样的曲子?”赵明予问。
叶慈清了清嗓子,轻轻哼唱起来。
她声音算不上娇柔,方才经过茶水润洗,倒透出一股如玉的质地,因着大漠中气候干燥,又掺着风沙般的颗粒感,很是透明,只不过……
她跑掉了。
饶是小侯爷自诩风雅,此刻也有些欣赏不了此等艺术,加冠之年,正是憋不住事的年纪,他嘴角抽了又抽,还是没憋住,笑了出来。
“噗哈哈哈哈哈……”
叶慈见状,一掌拍在他后背:“真讨厌,我不唱了!”
她这掌收了力,虽然放在寻常女子身上已经可以说得上是全力一击了,但赵明予了解她,这对叶慈来说简直已经称得上是软绵绵的了。比起惩罚,似乎更像是……撒娇。
赵明予的心思登时飘了,整个人都飘飘欲仙起来,满脑子就一个念头——叶慈跟他撒娇了。
他还没听过叶慈用如此近乎娇嗔的语气和谁说过话……
叶慈见他怪模怪样的,还以为是自己把他打傻了,用手背贴上他的额头:“魔怔了?和尚们唱经能洗髓,我唱歌还有夺人魂魄这种功效?难不成空无大师说的是真的,我真有修佛的天赋?”
可是若她修佛去了,赵明予怎么办,不成鳏夫了?她又不着边际地想。
赵明予看她心绪不知飘哪去了,忽然默不作声地把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从自己额头上拿下来,放在嘴边,在手腕上落下一吻。
那吻缱绻极了,却不含任何旖旎的心思,仿佛为自己最珍爱的人献上了最虔诚的一吻。
可他的眼神却并非如此。
赵明予长了一双狐狸眼,内眼角尖,眼尾长而翘,若非可以睁圆了,看人时,总带着几分勾引的意味。
叶慈被他盯得一激灵,一把甩开他的手,在他脑壳上一个爆栗:“干什么呢!这可是在佛寺!”
赵明予:“……”
他冤枉啊……
待回了客寮,叶慈本想去隔壁找努既,再开解开解她,岂料敲了半天隔壁的门也没个回应,她打开一看,房间里空无一人。
难道是出门了?
然而,又过了五六日,努既依然没回来。
一日早课结束后,叶慈叫住慧明,问:“小师傅,你可知道努既去哪了?她这几日都没在寺中,我有些担心她。”
慧明一愣,答道:“叶施主不知道吗?每夷要选出一位贵女前往大允和亲,努既也在其列,这几日正是擢选的时候,努既姑娘自然不在寺中,而在宫中。”
“原来如此。”叶慈道。
她又想起慧念房中那份文书上,刺眼的“大允质子”四个字,心下一片惋叹。
“那若有了消息,还请小师傅告诉我一声吧。”叶慈道,“如果出结果时,我还在寺中的话。”
“自然。”慧明眼神一暗。
叶慈就要走了,住持说,还有两日,叶慈浑身筋脉便可恢复如初,不再需要诊治,也不没必要再留在寺中了。
而那时,他便真成了一个人。
次日,慧明告诉他,和亲人选定了,是丛朵。
叶慈愕然,所有的每夷子民亦是。这是个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结果,因为丛朵乃是每夷王的小女儿,虽然是三位公主中唯一待字闺中的一位,却也是每夷王最宠爱的一位。
每夷地方不大,流言迅速地传开了。
有人说是每夷王自小与前代圣女青梅竹马,钟情于她,而在和亲人选定下的前一夜,前代圣女进了王上的寝宫。
有人说,前圣女先委身于汉人,后又为了不让自己的女儿前去和亲,做下如此不知廉耻之事,真是丢尽了每夷贵族的脸。
是啊。有人附和,还是小公主识大体,虽然娇惯了些,但到了大事上,却懂得以国家为重。
叶慈听了,脸上看不出喜怒,心中却嗤之以鼻。
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帝王犯了错,承受骂名的却总是身边的女子,就好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能强迫一个帝王做什么似的。
妖女、妖后、妖妇……这种词,叶慈听了太多,可她想起,她从前在武安侯府中翻书时,明明看到,“妖”之一字的本意,明明说的是女子笑靥如花啊。
又一日,叶慈本想在寺中与努既道个别再走,可是等了一晚上她也没回来。没办法,她收拾好行囊,离开了梵净寺。
赵明予自然也随她一起。
二人离开时,慧明将他们送到了门口。赵明予对他颇有敌意——那副若即若离又像牛皮糖一样怎么甩都甩不掉的样子让他想起了一个故人。
“送到这就行了,慧明师傅。”赵明予拦在寺庙门槛前,硬是不让慧明再前进一步,好像生怕他出了寺门就解除封印变成什么妖魔鬼怪,从此与叶慈不死不休了一般。
“小僧本也没打算多送。”慧明垂眸微笑,“赵施主怎么对小僧有如此大的敌意,可是这些天招待不周?”
赵明予脸都绿了:“好浓的茶香味儿。”
慧明表情丝毫未变:“原来赵施主爱饮茶?”
这是说他闻见的是自己身上的味儿。
“你!”
小侯爷哪被人这么呛过,险些都要拔刀了,被叶慈一把拦住。
“多谢小师傅这些天的照料,若他日得空回中原,可一定要来与我们一聚。”
“我们”。
慧明在心中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看着赵明予得意的嘴脸,只觉得肺都要气炸了,脸上却还得保持住得体的表情。
“一定。”他说得咬牙切齿。
没多寒暄,二人便离去了,直到身影消失在渺渺大漠之中,慧明还站在原地。
“还放不下吗?”空无脚步无声无息,忽然出现在慧明身后。
慧明忽地转身,跪在地上——那是一种无声的请求。
住持见状,长长叹了口气,半晌,伸手点在他眉心处:“罢了,你尘缘未了,心有挂碍,常住我寺中,也是扰了清静,你走吧。”
慧明伏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是我驽钝,辜负了住持教导。”
他从小到大,从没人真心教导过他,义父祁昼拿他当工具,养父乔二处处看他不顺眼,长到这么大,唯有空无,是真正毫无条件地关心他、悉心教导他。
可他终究还是辜负了空无的一片苦心。
空无双手合十放在身前,声音无悲无喜:“你虽不再是我的弟子,但我仍告诫你一句,你命中有一大劫,切记,不可前往西南。”
慧明动作一僵,模糊地“嗯”了一声,也不知是答应了没有。
赵明予与叶慈离开梵净寺之前,向住持要了地图,没走多远,便碰上了一支驼队,二人本还以为是支大商队,可那驼队中,每只骆驼都身披彩绸,十分喜庆,看着不像商队,反而像送亲。
“对了。”叶慈想起什么,“慧明小师傅说了,和亲队伍今日出发,想必便是这一支了吧。”
“慧明就慧明,加什么小师傅……”赵明予嘟囔道。
“你说什么?”
他扬起笑脸,露出齐整的白牙:“没什么。”
这和亲队伍很长,且有一大队官兵守着,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二人无奈,只得在一旁等待队伍通过后再通行。
公主的轿撵在中间,远远看去,叶慈几乎没见过那么华丽的轿撵,周身布满宝石珠帘,大红色在大漠中分外显眼。
大漠中的风似有灵性,在轿撵路过二人身前时,忽然将帘子吹开一角。
叶慈的眼睛忽地睁大了——
那轿中人哪里是丛朵,分明是——
“努既——”她忽然大喊,不顾官兵阻拦便要冲上前去。
轿中人听到喊声,“唰”一下掀开帘子,果然是努既!
“公主不可!”守着轿撵的贴身侍卫阻拦她。
努既毕竟不是真正的公主,她请求到:“就让我和她说一句,求你了。”
驼队仍在前行,眼见着,二人便要擦身而过。
叶慈想问她,不是丛朵吗,为什么会是你?
可是黄沙飞过,她还未开口,便吃了一嘴沙子。
努既见她吃瘪,笑开了,仍旧是与从前一般的灿烂笑颜,比大漠中的烈日还要暖。
便是这一笑,二人便错过了最近的距离,叶慈想追上去,却被侍卫拦住了。
“放开我!”她挣扎,可她抬头,却看到努既冲她摇摇头。
她几乎探了半个身子出来:“中原人——”
风沙太大,淹没了后面的字,饶是叶慈耳力再好也没听见,只能看到那道明媚的身影越来越远,而后,消失在了大漠尽头。
此去多艰,叶慈想,眼眶忽然一酸,和亲公主大多命途多舛,若百年之后,能闻你贤名……
若有再见之日……
与此同时,那阵风拂过梵净寺庭院中的古树,吹开古树下慧念面前的《心经》。
那是他自己誊抄的,泛黄的纸张哗啦啦被翻到最后,露出一张惟妙惟肖的画像来。
画上女子身着身披月白鲛绡纱,袖口与裙摆缀满了孔雀石打成的坠子,墨绿眸子,手腕上还缠着一条小蛇。最引人注目的,还当属那有一张彩霞般的笑脸,光是看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住持!住持!”传递消息的小和尚从寺外跑进来,口中喊道,“宫中传来消息,和亲人选由三公主改为了圣女!我们的祷词要换人了!”
慧念脑中忽然炸开一道白光,后面小和尚似乎还说了什么,但他已经听不见了,手中一紧,那串被他握在手心的孔雀石佛珠串忽然断开,碧绿的珠子散落一地,正如那人的眸子一般。
慧念看着地上,愣了好久,这才蹲下|身,将珠子一粒一粒地捡了起来。
虽然努既的身子早已大好,但每日子夜在药师殿中为她祈福,祈求她健康平安,早已变成了他的习惯。
起初,慧念只觉得努既是自己需要照顾的妹妹,可后来,事情却渐渐失去了控制。
而如今,努既前往大允和亲,而他或许余生都将困于这一隅,二人此生,再难相见。
他抬起头,烈日照得他睁不开眼,他便伸出手,挡住那阳光。从指缝筛下来的光斑星星点点,落在他脸上,没人看见,他眼角滑落的那滴晶亮。
慧念的修行,是自苦。
红日高悬,阳光正好,一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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