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悬着一轮细细的弦月,几只寒鸦不知被什么声音惊到,扑腾几下翅膀飞走了,只留下两声不详的啼鸣。
室内灯影幽暗,今夜是没有风的,那烛芯却莫名摇晃一下。
阮流逸站在叶英儿面前,挡住了自己的妻子与刚出生尚在襁褓中的女儿——与其说是站着,他一手持剑一手微微抬起的姿势更像是护在她们面前。
穿着一身白衣,袖口束起,平日里不染纤尘的衣角此刻不知道从哪沾上了血污。
但这些都不及他背心处一道血痕触目惊心。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全然托付信任的兄弟会在进门时突然从背后刺来一剑。因为距离太近,这一剑又太准也太狠,即便他轻功武功都属上乘也来不及躲闪。
“快走!”他已是强弩之末,但他太了解赵渊,知道他既然敢这么做,就一定还有后手,能确保自己必死无疑。
所以自己如今能做的,便是拼尽全力保下妻女的性命。
阮流逸用尽毕生功力在自己胸前几处穴位上一点,封闭了经络,心脉处不再汩汩涌出鲜血,看起来仿佛痊愈了一般,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快走!!!”他几乎是怒吼道。
他自诩温柔,毕生从未用这么严厉的语气与妻子说过话,却没想到,第一次这样说话,竟是与她永别。
叶英儿泪眼涟涟,她不会武功,虽不舍夫君,可也知道自己就算继续留在这里也是累赘,况且——她也想他们的女儿能够活下去。
她来不及说话,连鞋子也没穿,便从窗户翻了出去。
身后脚步声纷杂,叶英儿知道,是追兵,她从没这么希望自己会武功过。
可希望终究只是希望。
一个刚出月子的弱女子自然跑不过天天舞刀弄枪的习武壮汉,孟临从身后将她一脚踹倒在地,孩子与襁褓一起脱手而出飞了出去,摔在地上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的孩子——”她伸手去够,却被孟临踩住手腕。
明明就在今天白天,这位副盟主还关切地问她“嫂子需要什么补品”,到了晚上,却变成索命的恶鬼,非要将她最后一丝希望也扼杀不可。
“孩子没有错,放过孩子。”她的眼泪还在流,眼神却倔强,这句话不是请求,听起来反而像个命令。
孟临最讨厌别人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当即举起剑便要刺向那地上的婴儿——
一道黑影疾风一般掠过,地上的婴孩也一同消失了。
“可恶!是山鬼!”他未防变故,当即一剑插在叶英儿胸口,方才还眼泪直流的女人当即便不动了。
他真不明白,阮流逸都是上了阎王名簿的人了,为何还是有人帮他。
不过没关系,他方才看到了,那女婴额头中央有一颗红痣——他总能找到她,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他这样想着,抬头看到玄召峰上渐次亮起的火光,当即提气追了上去。
赵渊本以为已经受了如此重伤,定然坚持不了多久,可没想到阮流逸的武功实在胜过自己太多,这才不得不调用府兵——这才惊动了他。
孟临眼中写满了名为“野心”的**,他了解阮流逸,也了解赵渊,只需要一点风吹草动便能窥见事情全貌。没想到赵渊这么快就动手了,也没想到,自己的机会来得那么快。
他替赵渊解决了叶英儿后,火速赶往玄召崖。
崖边夜风阵阵,将三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阮流逸错愕地看着呈包围之势的武堂弟子们,和与赵渊并肩站在他对面的孟临。
“原来如此。”那错愕只有一瞬,接着,他便释然地笑了。
可恶,孟临心中一堵。
这个男人总是这样,面对如此十死无生的情形竟还笑得出来。
他知道,阮流逸往武堂所在的玄召峰跑,本就是想要引起骚动找帮手,却没想到他这个便宜盟主当得太随心所欲,以至于孟临早将实际权柄牢牢掌握在了自己手中,只等一个契机,便可坐上那盟主之位。
在孟临的想象中,阮流逸应该不可置信地质问他们、发疯似的浴血奋战,然后狼狈地被自己斩于剑下。
可他没有,不仅没有,他在功力尽失的情况下与他们战斗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力竭战死。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没有如他预料的那般一样跪下,更没有倒下,而是直立着,用那把不知叫什么名字的破剑支撑着,站着死了。
——堪称从容赴死。
孟临忽然从梦中惊醒。
他额上生了一层冷汗,若是叫武林盟下属见了,定会惊讶。毕竟孟盟主从没在哪个场合露出过如此颓态。
十七年过去了,这个男人,还有他的剑法,依然会出现在他的噩梦中。
他想着,眼神逐渐变得阴鸷——
他至今也想不明白,那般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的人,胸无点墨,竟还能使众人臣服,稳坐盟主之位;而他自问心有抱负,胸有城府,却竟然只能靠这些肮脏手段上位。
究竟凭什么?
当年与他同为一条船上蚂蚱的赵渊已经死了,他的心腹大患只剩下叶慈,他必须尽快杀死叶慈,斩草除根,如此才能稳坐盟主之位。
“山鬼是阮流逸身旁的杀手,本名傅山槐——山鬼是他的代号。据说后来孟临登上盟主之位后,一直在找他,所以我猜,是山鬼救下了阮流逸的孩子。”柯芷兰说完,抬起眼皮,逼视着叶慈。
叶慈忽然有些无所适从。
柯芷兰的话,信息量实在太大了。
江湖上人人喊打的魔头其实是无辜的,而这人还是她爹!
从小将自己养大的普通樵夫其实是前任武林盟主身边的头号杀手。
刚刚决定携手一生的男人,是自己杀父仇人的儿子,关键这人还间接杀了自己的父亲。
……
叶慈从没觉得自己的人生如此鸡飞狗跳过。
“所以我才说,”柯芷兰的目光在叶赵二人之间逡巡,“你们两个,很有可能是仇人。”
她手一摊,仿佛在说:要分趁现在,赶紧的吧。
“阿慈,我……”赵明予急切地想要握住叶慈的手,却被她轻轻一躲,避开了。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不上不下,尴尬地停在空中。
“我……”
“我……”
二人同时出声。
叶慈抢了先:“抱歉,我想自己静静。”
可老天并没有给她自己静静的机会——天花板上再次响起了碎玉声。
那排列整齐的北斗七星忽然神经质地抽动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糟了,有人袭击了机关!”
四人加快脚步来到珍珑阙门口,又穿过大门进入山洞,停在了洞口。
“芷兰——”
一道浑厚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似乎属于一个中年男子,叶慈听不出是谁,柯芷兰一听,却浑身都僵住了。
她身子脱力似的向旁边一倒,扶住了墙,指甲用力地抠进石壁中,渗出血丝。
“前辈?”叶慈小声道,不知道柯芷兰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可下一秒,她便明白了。
“朕知道你在里面。”
柯芷兰闻言,几乎干呕起来。
“你若不出来,朕便派人炸山,让你和你的‘朋友’们,一同被埋葬在里面,可好?”
“时间珍贵,朕只给你半天时间考虑,若天黑了你还不出来,朕便只好送你个痛快了——”
柯芷兰一边尽力忍住声音,一边又忍不住想要咳嗽,一张脸都憋白了。
夏欺英见状,忍住想要上去砍下狗皇帝头颅的冲动,小声道:“先扶她进去。”
叶慈点头,二人一同将柯芷兰扶回了珍珑阙,又小口小口地喂她喝了点热茶,这才好了一些。
她似乎恢复了好半晌,才苦笑一下,气若游丝道:“这一天还是来了。”
“芷兰,你不用管我们,大不了我带着两个小崽子杀出去,再回来陪你!”夏欺英义正言辞。
皇帝十二年前曾多次出入珍珑阙,如何会不知道这处宫殿的位置,之所以一直没有炸山,不过是因为知道柯芷兰玉石俱焚的刚烈性子,若宫殿中只有她一人,即便是死,她也不会允许他踏足珍珑阙一步。
可如今不一样了,从平宁的消息来看,几乎可以确定,武安侯和他那个发妻就在珍珑阙中,若此时他炸山,死的就不只会是柯芷兰一个了。
她虽柔弱,却极讲江湖义气,永昌帝不相信她不会妥协。
果然,珍珑阙中,柯芷兰刚缓过劲儿来,几乎没怎么考虑,便道:“我要打开机关。”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疲惫,像是一下子老了几十岁,连身形都看起来似乎不再如鹤一般挺拔,反而变得佝偻了似的。
“芷兰!”
“前辈!”
“柯前辈!”
柯芷兰摇摇头,不顾三人异口同声的阻拦,轻声道:“他的御林军定然已经包围了鹰嘴崖——甚至整座鹰宁山,你们就算从我这珍珑阙中逃出去,也一定逃不出这座山。”
她安抚似的拍拍夏欺英的手:“放心,我会放他进来,但不代表我会答应做他的妃子,你还不了解我吗?事情还没到最后,还有谈判的余地。”
夏欺英见她坚持,垂下目光,看起来有些失落。
连夏前辈都没再阻拦,叶慈与赵明予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柯芷兰站起来,步伐有些踉跄。
她走到宫阙中央,那张她最钟爱的棋盘前,随手拿了手旁的一块玉石,狠狠一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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