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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落水

九月初三,未及重阳。

这是王妺死的第三个月,而我嫁给了她的夫君。

无人不骂我凉薄,连我自己也分不清,这究竟是赌气,还是一场处心积虑的报复。

我恨她为情爱抛却一切,最终却换得一封语焉不详的绝笔。

在瑞兽腾起的青烟中,我看见王妺靠在软榻上,摇着锦绣团扇冲我招手。

我跌跌撞撞的奔去,撞翻了来扶我的侍女,瞧见王妺冲我好脾气的笑了笑,散在了温暖如春的长风殿中。

我长长吸了口气,睁开眼,昏暗的烛火中,层层叠叠的床幔被冷风掀起一角,浓重的檀香闷的喘不上气。

“主子!?”

梨红的声音把我唤回神,她跪在床边,担忧的看着我。

我脸上一片冰凉,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是泪流满面。

“无妨…”我的声音也哑的不成样,我哽一声,把涌到喉口的酸涩咽下去。

我闭了闭眼,声音沙哑:“梳妆。”

房外突兀地传来沉闷的入水声,紧接着惊慌失措喊声尖叫一齐响起:“轩哥儿落水了!”

梨红惊疑不定的看着我。

“慌什么…”

我下床,胸口郁气散去不少,“难道轩哥儿身边和院子里养的都是废物吗?”

来的正好,我正愁没机会发作。

一时间静默无话,我利落的收拾干净。

侍女在外间回话,“轩哥儿已经救上来了,府医也开了药,看管的丫头婆子拉到院子里跪着…”她语气带着迟疑,最后还是说完了,“主子,云娘子求见。”

云娘子是将军赵文卓的妾室,在赵文卓未开府之前就在他院中。

我接过桃夭灌好的汤婆子,拢在袖中绕过屏风往外走。

“让她回去…”我步子不停,“说我听闻轩哥儿之事悲恸不已,宽衣解带照顾轩哥儿去了。”

梨红提着灯笼赶上来,小心的照着前路,“主子打算去哪?”

我语气淡淡,“轩哥儿房内。”

“费尽心机来我院里演这出‘苦肉计’…”我冷笑一声,“我不掀了这下马威,当真以为我是个泥塑的!”

天色依旧暗沉,北疆冷风如刀,我瞧见门口跪着的人影——云娘子。

她不卑不亢,相貌带有些许北夷人特色,鼻骨高挺,一身银白色素锦褶裙,外罩一件灰鼠皮坎肩,半个身子隐在阑珊灯火处。

瞧见我出来张嘴想说什么。

我冷冷扫了她一眼,打断:“你若想跪,那就先足跪半个时辰。”

语罢越过她往外走。

轩哥儿院子离主院不算远,我到的时候院子里乌泱泱跪了一堆人,我从上京带来的青柳坐在主位上发火,瞧见我来了,终于冷静下来。

她站起来朝我道了万福,我对她微微颔首,越过一院子战战兢兢的丫头婆子们往房里走。

到了门口,两鬓斑白的消瘦婆子拦着了我。

是小世子的乳娘。

我抬眼看她,梨红一个巴掌扇了出去,婆子挨了这巴掌,跪了下来,却仍是不肯让路。

她跪的笔直,语气不卑不亢:“请夫人安,轩哥儿已经睡下了,府医特意嘱咐老婆子轩哥儿见不得风,劳夫人跑一趟了。”

“一直跟着世子的安氏?”

我抬手,梨红的手止在半空。

我语气平静,“谁给你的胆子拦着我?”

她不答,也跪着不让。

周围跪着的丫头婆子也不敢抬头看我。

我又想起了王妺那封绝笔,难以抑制的火气涌了上来,“若是前夫人在这,你也不让吗?”

她神色愕然,而后迅速低下头,“不敢。”

我吸了口气,把火气勉强压了下去,冷冷问道:“谁带着轩哥儿去的我院里?谁买通了当值的人?”

一片死寂,没人回答。

“呵…”我冷笑一声,“尔等莫不是忘了,本宫还是长公主?来人!拖下去着重打!”

跟在我后面的心腹架起这嬷嬷往院中拖,我还瞧见几个跪着的丫鬟想站起来阻拦,被梨红厉声喝止。

这时,我听见“吱呀”一声,侧头去看,紧闭的房门开了一条缝,一张惨白的小脸出现——是前将军夫人之子赵轩。

对上我的目光,他瑟缩了一下,但目光落到被拖出去的嬷嬷身上时,迟疑又坚定的迈出了房门。

“哥儿别出来!”

一直沉默的嬷嬷终于叫出了声。

“夫人…”他磕磕绊绊的给我行了一个礼,不敢和我对视,只低头看地,被烛火照出的身形瘦弱,身形闷闷的声音传到我耳中。

“您可不可以放了她们?”

我来将军府半月有余,忙着接管府里事务,换上我自己的人,加上王妺三个月前那封不清不楚的遗书,便总是有意无意忽视她的孩子,直到刚刚匆匆一眼,我才发现他眉眼是有六七分像王妺的。

他是赵文卓之子,但更是王妺之子。

“里面还有谁?”

轩哥儿毕竟是世子,就算这帮将军府老人要给我个下马威,也应当不会拿世子身体做局。

“主母!”

那嬷嬷突然挣脱了桎梏,扑过来把轩哥儿护在怀中,一双浑浊的眼睛瞪着我:“轩哥儿您也看了,人您也开口罚了,哥儿今刚落了水,您就绕过他吧!”

“以下犯上,忤逆主子,欺瞒诱哄小公子…”

随着我一条一条的数出来,安氏的脸便白上一分,尽管如此她还是护着轩哥儿不放。

我懒得再费口舌,一抬手,梨红便心领神会的带人要往房里闯。

跪着的安氏脸色变的惊慌失措,终于松开了手,护在门前不让我的人进去。

一帮人拉拉扯扯,把处在混乱中心的轩哥儿撞的七倒八歪,我下意识伸手一扶。

顿时皱起眉头,太轻了,这孩子像是一把枯枝。

我意识到不对,手上用了点力,摸到冬衣下支棱的几乎是嶙峋的骨头。

他们怎么敢的?我只觉一股血气涌上头顶,气的说不出话,她的孩子都被欺辱成这样,那王妺呢?是不是也过着这样的日子?她是不是就是这般被活生生熬干血气的?

我压着火气,方才从齿缝挤出一句,“你就是这么养她的孩子的?”

也许是我话语中震怒意味太过明显,还在拉扯的人顿时静了下来,手中的轩哥儿瑟缩一下,倒也没挣开。

梨红立刻带头跪下,“殿下息怒。”

我的胸口气的闷疼。

好一个将军府!好一个赵文卓!

“青柳!”

我扔给青柳一块玄铁牌,“让李洛封锁府里,彻查落水一事…”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院内每一张惊恐的脸,语气森寒:

“即日起,将军府只许进不许出,凡有异动者,全部按下,若有持械抵抗者,按北夷细作论处!”

院中静了片刻,青柳捧着令牌应声快步离去。

李洛是我从京中带来的亲军统领,手持玄铁牌如我亲临,此刻,正是他派上用场的时候。

将军府势力盘根错节,我的人几乎插不进手,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不管幕后人所谋为何,我也可借其手浑水摸鱼,将我的人在王府扎根。

院中死寂,或许是被我手段震慑,我的人开始探查后,无人敢阻拦。

偶有几个不长眼的府中侍卫想拦着,被我的人直接扣下,捆了了丢在廊下。

还有人拿出赵文卓来压我,我冷笑,“烁石城战事吃紧,本宫替将军管教家宅,清查隐患,让他无后顾之忧,他该谢本宫才是!”

无人再敢有异议。

我一言不发,弯腰抱起沉默的轩哥儿。刚走出两步,安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夫人!公子刚落水,需得静养,请您开恩!”

怀中的小孩浑身一僵。

“开恩?”我转身,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安氏,冷冷道:“本宫若真欲行事,岂是你一介奴才能拦的?”

安氏还想说什么,被手下捂住嘴,我也懒得听,扭头往外走。

梨红提着灯笼追了上来。

“梨红…”

我突然开口,“我和王妺关系如何?”

梨红略有些诧异,看见我脸色后顿时心领神会,“上京都说您和她双姝色,但奴婢看来哪里比得上殿下。”

我笑了一声,“我的确看不起她,也恨她。”

看不起她的眼光,恨她决绝的跟着赵文卓来北地,更恨她心肠太硬,六年光阴,只留给我一封语焉不详的绝笔。

绝笔里甚至没给我留半句话。

我恨极了她,所以在镇远将军赵文卓有谋逆之心的一封密信出现在皇弟案头时,主动请旨下嫁到北疆云州,为皇弟彻查牵制赵文卓,嫁给了王妺的夫君。

我要查明白,她究竟为何而死,若真有什么问题,我要赵文卓还有整个将军府为她陪葬。

若没有,我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孩子,若她的死当真是天意,那我也要她挚爱的赵文卓下去陪她!

回院子把轩哥儿安顿睡下,他明显想说什么,但身子太弱,又折腾一晚上,最后迷迷糊糊的陷在被子里睡着了。

我离开房间,守在门外的梨红替我系上披风,轻声道:“那个小丫头往云娘子院子去了。”

我蹭着柔软的狐毛,抬步往正堂走去,“去的好,也不枉我演这一出,李洛查出什么了?”

梨红摇头,“王府里都翻遍了,涉及的人都在正堂,账目等着您过目,各铺子还在点数中,府中也不曾苛待过小公子…”

她话语迟疑,我抬眼,天色熹微,也是最冷的时候。

“干净的有些刻意,怎么会一点蛇蚁都无?”我声音平静,“而且她当年学的长枪,哪怕孕有一子,我不信她会病弱离世。”

梨红低头,“灶房那边说小公子很是挑嘴,送去饭食几乎不动,而安氏也是十分纵容世子。”

我呼吸一滞,想到了那个在我怀里几乎没有重量的孩子。

“以后除了小厨房的东西,其他吃食别给他端过去。”

一路无声,青柳和李洛在正堂门口候着。

正堂门口跪了几排人,都是外院的,正中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影引得我看了好几眼。

梨红会意低声解释:“是将军的一个幕僚,名为沈知白,也是指使安氏的幕后之人,所以一并押过来了,据说是个病秧子。”

似是察觉到我的目光,那人抬起头,令我意外的,绒毛领边衬着的是一张极为苍白的脸,面容不似北疆人的粗犷,反而像上京富贵堆里养出来的世家公子,有些眼熟。

他一双清亮的眼眸和我对上,似乎看不懂状况,对我露出温和笑容,随后低头剧烈咳嗽起来。

荒唐。

我自小听闻北疆虽然民风彪悍,但因是边境,细作无孔不入,人均八百个心眼子,怎么还有这样的人?

恐怕不简单。

我绕过哆哆嗦嗦的府医老头。

府医颤颤巍巍地奉上一纸药方:“殿下明鉴!老奴、老奴只是按规矩给世子把脉…”

他猛地抬头,手指向沈知白,“都是他!是他逼老奴的!老奴什么都不知道啊殿下!”

我不接他的话,让李洛在外候着,径直入了正堂。

正堂里都是内眷,为首的是掌管府中账目的云娘子,旁边还跪着一个和轩哥儿同岁的孩童,裹着被褥瑟瑟发抖,而安氏被压在最后。

坐到主位上,捡起一本账目,随手翻了几页,淡笑:“做得不错,账目来源干净利落,本宫都无从下手。

我瞧见云娘子脸色变了,低下头回话:“妾身愚钝。”

“拿回去。”我将账本摔到她面前,“这账你继续管着,明日将这半年所有账目呈给我,若有错漏,拿你试问!”

语毕,我看向跪着的那孩童,他唇色发紫,裹着被褥也冷得瑟瑟发抖。

是从轩哥儿房间抓出来的,去我院里落水的“正主”。

是那安氏的孙子,她竟也舍得,这寒天腊月的让一个五岁稚童跳进冷冰冰的水里。

他和轩哥儿同岁,看上去却比轩哥儿还瘦些。

“带下去好生照料,”我接了梨红奉上的热茶,“别让人以为我欺负稚童。”

“殿下,”跪着的云娘子抬起头,面上带着笑,“妾身瞧您雷厉风行,着实心下怯怯…不过…”

她笑容依旧,“您才入主将军府,底下人瞧您大张旗鼓彻查此事,难免惶恐得罪您,再听些您和夫人的风言风语,知道的,说您是关心则乱,不知道的,只怕会误会殿下您…是借题发挥,容不下先夫人留下的这点骨血呢。”

道行太浅,当年贵妃手段比她高明多了。

我不紧不慢的抿了一口茶,听她说完后才重重搁下白瓷茶杯,打断底下心思活络之人彼此间的对视。

“还有什么要说的?”我平静的看着她,“一并说了,省得日后说我不明事理,闭目塞听。”

我目光转向其他人,“你们也是,有什么不满今日当着我一并说。”

鸦雀无声。

一帮阳奉阴违的人,我冷笑一声,“既是无话可说,那我说第一件事:从即日起,府中一切事务,无论大小,均需按新立的规矩来。账目、采买、人事调度,每日辰时呈报主院,由我亲自过目。”

我打断意欲开口的管事,“做的好,本宫自然不会亏待;可若有阳奉阴违者…”

我一一看过这群人,“自己掂量掂量。”

一时寂静,片刻后,云娘子率先垂首:“妾身尊命。”

其余人这才陆陆续续的应和。

我来此是为查王妺死因,是为查赵文卓,懒得猜她们心里谋算,冲青柳招手,“把沈知白带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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