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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来了。

帝棠心头一震。

帝时雍矮了身子,衣袍被雨水沾湿,冠冕滚珠上也含着几许潮湿,一滴雨水落在锦被上,晕开一小团深色。

帝棠望着帝时雍那日夜朝夕相伴的熟悉面容,只是比起前世的记忆,那俊朗的面容,骤然年轻了许多,帝棠忽觉悲从中来。

上一世,他们兄妹二人,从小相伴至成年。

阿兄只比她大三岁。但听宫人说,她尚在襁褓之中时,阿兄就是个小大人了。每日,帝时雍上完课练完身体,总会到坤宁宫瞧她,戳戳她的脸,同她絮语,弄得她不耐烦哭了,他又着急忙慌拿拨浪鼓逗她笑。已经很累的小太子,却神采飞扬,耐着性子学习如何喂养她、教她走路、教她学说话。

说来好笑,她学会的第一句话,并非父皇、母后,而是“哥哥”。帝后闻之,嗔怪帝时雍,点他额头,“你小子。莫教坏了棠棠。”

等阿兄大一点,她的习字、学画、礼仪,几乎都是阿兄亲自教导的。他不让旁人插一点手。

及至阿兄登基,帝后相继离世,只剩下他们两个相依为命,感情更加深厚。常常前朝他忙,闲下来同她一起赏景、联诗作文。前朝有烦心事,哥哥提起,她也会帮着分忧,出谋划策,兄妹有商有量,倒也不负

就是他不肯娶妻。

也不让她出降。

这般锁死绑紧了,到头来……

阿兄连她死前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何必。

不如趁早疏远些。

若是他们关系没那么要好。或许阿兄就知道要早日娶妻生子,驱散孤寂。而非习惯性地和妹妹相处相伴。

帝棠狠下心。

“桃枝,为太子卸冠冕。”

官方而生分的态度,让帝时雍一愣。

桃枝硬着头皮,拖着脚步往床榻边走。

“出去。”帝时雍冷声,声刺得人头皮发麻。桃枝赶忙退下了。

帝时雍自己赌气脱了冠冕。随手掷在桌上。

帝棠见他动气,心里是有几分害怕的,可亲近的习惯盖过了害怕。她见帝时雍脱冠冕太用力,头发都扯下来几小缕,打结在一处,定是疼的。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帝棠不免心疼。帝棠叹息着,伸出手,用五指为他梳理乱发,“阿兄还是孩子脾气。”

帝时雍大她三岁,今年十八。

帝时雍亲近她、教养她。有时像父亲,有时像哥哥,有时也幼稚得像弟弟,总是朝她露出很多面。

但他对她,一贯地包容有耐心。

就像她包容他一样。

帝时雍挨紧她的手,看上去就像帝棠在抚摸他的头。距离拉近。

帝时雍问:“谁惹阿棠生气了,你怎么脸色这样差?”

“药有在吃吗?这回我去江淮,寻了上好的燕窝,正替了你方子里原来的燕窝,疗效定会更好。”

他说话生机勃勃。

说话时,帝时雍顺手执起妹妹的手,捏来捏去,捏她五指指窝里的软肉。时不时又手指扣入她指缝,比大比小。

像把玩心爱不已的玩具。

闲不下来。

“阿兄来前,我咳了一阵,所以脸色差。”帝棠只觉手上又痒又热,“阿兄此行,赈灾有功,恭喜了。可向父皇讨过赏?”

“未曾。”帝时雍是一下朝就来探视妹妹,亲昵地将妹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察觉到妹妹明显缩手的动作,他眸光一凝,假作不觉,更用力地扣紧她的手腕,几乎禁锢。

帝棠不再坚持,由他握着。

帝时雍:“妹妹想要什么?哥哥帮你向父皇讨要。没有的就从哥哥库房里拿。”

帝棠听他越说越不像话,笑道:“好大的口气。不怕我要金山银山,将你的府库搬空了?若是我要天上的月亮呢,你也去摘?”

帝时雍咬咬牙,“那我去水里捞。”

帝棠轻轻推搡他胸膛,眼神嫌弃。

帝时雍笑起来,挨着她并肩坐了,笑嘻嘻道:“妹妹是聊斋话本子看多了?莫非是女鬼女狐,要掏哥哥的心?”

虽是顽笑话,但比她作野鬼精怪,到底冒犯。帝棠撇过脸,生气都写在脸上。

帝时雍去挠她腰,讨饶道:“气性真大。阿兄是喜欢你。若觉得冒犯,你打阿兄两拳出出气。”

帝棠当然不会。

她从小寄养在戚皇后膝下,谨小慎微,行事很有分寸,生怕叫人捉了错处。

太子是生来矜贵。

她可不是。母家平凡,所谓“长乐公主”,不过是沾了哥哥喜爱她的光。

帝时雍见她脾气这样好,有事憋闷在心里。他倒感同身受似的,情绪倒低落了几分,哄她道:“好阿棠,你想阿兄讨什么赏?”

话题又绕回来。

帝棠心里酸酸的,帝时雍总是如此。看着骄矜,其实粗中有细,心思比她都细腻。但凡她开过口的需求,他都放在心上,好说歹说要刨根问底的,不分场合,定要满足了她才是。

上辈子,帝棠就时常想,谁能嫁给阿兄,也是有福分的。

阿兄是有哄女孩子的本事,可惜上辈子没能用上。

这当口,帝棠情知躲不过,她若不说,帝时雍会一直缠问她。

帝棠低头,小声道:“阿兄……年少有为,该寻个嫂嫂了。”

殿内静了有一会。

只听得房檐垂落的雨水如注,击打在玉石地板上,飞溅起一片水雾。

朦朦胧胧的。

帝棠忍不住抬眼,正撞见帝时雍专注望她的一双眼。

漆黑如墨,深沉若渊,露出肉眼可见的受伤和委屈。

帝棠顿时瑟缩了肩膀,“阿兄,是我说错话了。”

“你怎么不叫我言哥哥了?”帝时雍问。

帝棠几乎无奈,轻叹一声,选太子妃的事,他是一点没听进去?

不会,帝时雍那么聪颖,他是故意略过不提的。

帝棠知趣。

“阿兄,我不可妄称。”帝棠低头,“逾矩。”

帝时雍诱哄她,“阿棠,私底下这样叫,不好吗?”

他撒起娇来,声线颤动又缠绵。那沙哑的声音,抚过帝棠心间,抚得她心弦也发颤。

帝棠的头更低,“阿棠……知……知晓了。”

帝时雍心满意足,试探她。

“你怎么催起阿兄了?莫不是看上哪家王孙公子了?”

“怎会。你胡说。”

帝棠下意识失笑否认,面上羞红。

“没有就好。”帝时雍知她羞赧,便也不逗她了,“我回去洗漱,晚间再来看望妹妹。”

雨疏风淡。

桂树稍斜,树叶清润发亮。

帝时雍走后,帝棠陷入沉寂,靠在床上枯坐了半晌。

帝时雍这趟来,末了笑问她有无心上人,倒让她心里一动。

她这个假公主如何而来的,她不敢去细查,生怕打草惊蛇。偷鸡不成蚀把米,反枉送了卿卿性命。

既然瞒了这么久,她不如万事照旧,只能先权且当做不知道。笼络好陈太医才是。

还有,她得早点出嫁。

到时她有了驸马,与皇宫算是半割席了,她人在夫家,不住皇宫,可能这身世之事儿,慢慢也就淡了。

打定了主意,帝棠稍稍安心。眼前又忍不住浮现帝时雍的模样。

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偶尔低眉时,又有准帝王的威压。

帝棠其实也奇怪。

上一世,阿兄为何不结亲不娶妻?

帝时雍虽然优秀,但也是从少年儿郎过来的。

他也常结交朝中世家子弟,锦衣华服,纵马街市,每每出门,常得女娘们喜爱,上演一出掷果盈车。

鲜衣怒马嘉言郎。

若说才干秉性,帝时雍更是拔尖。哪怕跟纨绔为伍,他玩蹴鞠、比射箭、赛诗文,游乐样样精通,没有短板。

日常出门,他对女子亦无轻慢之举,都是客客气气。

有颜色,有才华,有地位,尊重女子,哪家女娘会不喜欢?

可帝时雍就是没这方面的心思。

难道是帝时雍眼光高?

不过……帝棠很快在心里否决这个答案,眼光再高,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不该如此清心寡欲的。

再说他那看重江山社稷的理由,更是站不住脚。

连父皇塞给他的美人、母后精挑细选的通房丫头,通通被他拒之门外,或是赠人,或是还了良籍,都打发走了。

后来登基为帝,他的后宫更是形同虚设,野草都两米高。

奇怪啊奇怪。

帝棠冥思苦想,忽地灵感迸发。

“我知道了!阿兄有隐疾!”

这才对了,有隐疾,难以启齿。

帝棠听见一声轻响。

桃枝端了药来,险些绊倒在门槛上,“什……什么隐疾?”

她莫不是听错了吧?这话让太子听见了,可还了得?

帝棠讪笑,冲桃枝吐了吐舌头,将心中猜测说了。她最信任桃枝了。

*

晚间,帝时雍果然应诺,来陪帝棠,看她用完了晚膳,同她说了会话,盯着她消食走动,眼看着她安心睡下了,帝时雍才打算离开。

行至丽宫外,人渐渐少了。

他回到东宫,早有身影等在那里,小小一只,不是桃枝却是谁?

桃枝本就是东宫暗卫出身,一开始就是帝时雍挑好给妹妹的,只是妹妹不知情罢了。

桃枝一改常态,神情冷肃,“殿下。”

帝时雍懒散坐下来,“今日陈太医是不是说了什么?”

他进丽宫寝殿时,阿棠的脸色难看成那样,绝不是她掩饰的那么简单。她撒谎时,实在太好勘破了。她的每个小表情,一点点眼神的闪烁,他都能捕捉到。

桃枝思索片刻,将陈太医所言一一陈述,一字不差。

帝时雍毫不意外,桃枝沉下眉,长乐公主非皇室血脉,看来太子早已知晓。连她都瞒着,她自然烂在肚子里,当做不知道。

“告诉你也无妨。”帝时雍乜桃枝一眼,“当初赵美人难产,生的死胎,人昏死过去。有个乳娘混在其中,将自己新生的女儿替了那死胎,想为孩子谋富贵。”

桃枝听后不语。

比起“假公主”的事,帝时雍更关心别的,“陈凉说治得好妹妹?方子呢,拿来孤瞧瞧。”

桃枝记性好,做事谨慎,早誊了一份在身上,垂首,恭谨奉给帝时雍。

帝时雍抽过方子一看,扫了几眼,冷笑。

“孤当什么呢,和刘院判开的方子一样。”

过目不忘的桃枝提醒道:“是和刘院判初开的方子一样。”

帝时雍眯起眼,自然知晓,指着几处药材,“这燕窝,换孤从江淮带回来的。这人参也换更好的。不是手臂粗的不要。孤的妹妹,不吃那起子烂丝破碎的玩意儿。你亲自去听,谁敢克扣,直接报给孤。”

桃枝听着,心下道真够败家的。

她没应声,继续听着,她知道,最重要的那味药材,还没说到。

果然,帝时雍沉吟后道:“冰糖……换冰梅片,你知道吧。”

桃枝点了点头。心里有点儿难受。

她领命而去。

夜风拂面,桃枝秘密潜回丽宫,望见帝棠安宁的睡颜。

桃枝心里歉疚,夜深,过了子时,公主的睡颜就会皱眉、发紧,安宁不再,而后惊醒。

冰糖,性平,味甘。归脾、肺经。对公主的病症是很好的。

冰梅片,一字之差,效果天差地别。

冰梅片清热解毒治喉痹,但长期服用,却会加重失眠、凌晨早醒。

桃枝心中叹息。

每到公主醒来难眠,太子十有八.九会“恰好”夜游至此,来哄妹妹睡觉。

次数多了,公主养成了习惯。

夜半惊醒,总要先寻哥哥。太子便也顺势依着她,来丽宫坐着抱哄她睡着。

今夜,却不是如此。

公主猝然惊醒,自己看书熬到天亮。

太过反常。

太子回来第二夜又寻了桃枝询问,“昨日,孤没有问全。阿棠还说了什么,有没有提到孤?全说出来,一个字都不可漏。”

桃枝不敢说。

帝时雍逼问,无形的压迫力,令人脊背生寒。

桃枝只得将原委说了。

公主如何猜测哥哥不结亲的缘故,公主如何盛赞哥哥优秀但房中人都没有一个,最终得出结论——哥哥有隐疾。还很真诚地为兄长忧心,向桃枝请教。

“怎么让陈太医下次来看病,一并帮阿兄治了?”

“怎么能让阿兄早日有个太子妃?”

“这种病,听说年纪越长,越不行。”

“阿兄趁年轻,早成家啊!”

桃枝学帝棠,有九分像,语气都差不多,活灵活现。

桃枝说完,就被帝时雍轰走了。

意料之中。

东宫。是夜难安。

黄门大珰们都明白,太子今天生了气。

不,或许说,简直气死了。

帝时雍一夜坐在床榻上,手没休息过,叫了好几回水,宫人进去还见他咬牙切齿的。似是拿着什么女子的物件,睹物思人。那坐时勃发的利刃,难以令人忽视,根本没有消停的意思。

刘大珰隐约听见他粗喘,赌气般低语,“早晚试了,你才知道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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