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帝棠心头一震。
帝时雍矮了身子,衣袍被雨水沾湿,冠冕滚珠上也含着几许潮湿,一滴雨水落在锦被上,晕开一小团深色。
帝棠望着帝时雍那日夜朝夕相伴的熟悉面容,只是比起前世的记忆,那俊朗的面容,骤然年轻了许多,帝棠忽觉悲从中来。
上一世,他们兄妹二人,从小相伴至成年。
阿兄只比她大三岁。但听宫人说,她尚在襁褓之中时,阿兄就是个小大人了。每日,帝时雍上完课练完身体,总会到坤宁宫瞧她,戳戳她的脸,同她絮语,弄得她不耐烦哭了,他又着急忙慌拿拨浪鼓逗她笑。已经很累的小太子,却神采飞扬,耐着性子学习如何喂养她、教她走路、教她学说话。
说来好笑,她学会的第一句话,并非父皇、母后,而是“哥哥”。帝后闻之,嗔怪帝时雍,点他额头,“你小子。莫教坏了棠棠。”
等阿兄大一点,她的习字、学画、礼仪,几乎都是阿兄亲自教导的。他不让旁人插一点手。
及至阿兄登基,帝后相继离世,只剩下他们两个相依为命,感情更加深厚。常常前朝他忙,闲下来同她一起赏景、联诗作文。前朝有烦心事,哥哥提起,她也会帮着分忧,出谋划策,兄妹有商有量,倒也不负
就是他不肯娶妻。
也不让她出降。
这般锁死绑紧了,到头来……
阿兄连她死前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何必。
不如趁早疏远些。
若是他们关系没那么要好。或许阿兄就知道要早日娶妻生子,驱散孤寂。而非习惯性地和妹妹相处相伴。
帝棠狠下心。
“桃枝,为太子卸冠冕。”
官方而生分的态度,让帝时雍一愣。
桃枝硬着头皮,拖着脚步往床榻边走。
“出去。”帝时雍冷声,声刺得人头皮发麻。桃枝赶忙退下了。
帝时雍自己赌气脱了冠冕。随手掷在桌上。
帝棠见他动气,心里是有几分害怕的,可亲近的习惯盖过了害怕。她见帝时雍脱冠冕太用力,头发都扯下来几小缕,打结在一处,定是疼的。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帝棠不免心疼。帝棠叹息着,伸出手,用五指为他梳理乱发,“阿兄还是孩子脾气。”
帝时雍大她三岁,今年十八。
帝时雍亲近她、教养她。有时像父亲,有时像哥哥,有时也幼稚得像弟弟,总是朝她露出很多面。
但他对她,一贯地包容有耐心。
就像她包容他一样。
帝时雍挨紧她的手,看上去就像帝棠在抚摸他的头。距离拉近。
帝时雍问:“谁惹阿棠生气了,你怎么脸色这样差?”
“药有在吃吗?这回我去江淮,寻了上好的燕窝,正替了你方子里原来的燕窝,疗效定会更好。”
他说话生机勃勃。
说话时,帝时雍顺手执起妹妹的手,捏来捏去,捏她五指指窝里的软肉。时不时又手指扣入她指缝,比大比小。
像把玩心爱不已的玩具。
闲不下来。
“阿兄来前,我咳了一阵,所以脸色差。”帝棠只觉手上又痒又热,“阿兄此行,赈灾有功,恭喜了。可向父皇讨过赏?”
“未曾。”帝时雍是一下朝就来探视妹妹,亲昵地将妹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察觉到妹妹明显缩手的动作,他眸光一凝,假作不觉,更用力地扣紧她的手腕,几乎禁锢。
帝棠不再坚持,由他握着。
帝时雍:“妹妹想要什么?哥哥帮你向父皇讨要。没有的就从哥哥库房里拿。”
帝棠听他越说越不像话,笑道:“好大的口气。不怕我要金山银山,将你的府库搬空了?若是我要天上的月亮呢,你也去摘?”
帝时雍咬咬牙,“那我去水里捞。”
帝棠轻轻推搡他胸膛,眼神嫌弃。
帝时雍笑起来,挨着她并肩坐了,笑嘻嘻道:“妹妹是聊斋话本子看多了?莫非是女鬼女狐,要掏哥哥的心?”
虽是顽笑话,但比她作野鬼精怪,到底冒犯。帝棠撇过脸,生气都写在脸上。
帝时雍去挠她腰,讨饶道:“气性真大。阿兄是喜欢你。若觉得冒犯,你打阿兄两拳出出气。”
帝棠当然不会。
她从小寄养在戚皇后膝下,谨小慎微,行事很有分寸,生怕叫人捉了错处。
太子是生来矜贵。
她可不是。母家平凡,所谓“长乐公主”,不过是沾了哥哥喜爱她的光。
帝时雍见她脾气这样好,有事憋闷在心里。他倒感同身受似的,情绪倒低落了几分,哄她道:“好阿棠,你想阿兄讨什么赏?”
话题又绕回来。
帝棠心里酸酸的,帝时雍总是如此。看着骄矜,其实粗中有细,心思比她都细腻。但凡她开过口的需求,他都放在心上,好说歹说要刨根问底的,不分场合,定要满足了她才是。
上辈子,帝棠就时常想,谁能嫁给阿兄,也是有福分的。
阿兄是有哄女孩子的本事,可惜上辈子没能用上。
这当口,帝棠情知躲不过,她若不说,帝时雍会一直缠问她。
帝棠低头,小声道:“阿兄……年少有为,该寻个嫂嫂了。”
殿内静了有一会。
只听得房檐垂落的雨水如注,击打在玉石地板上,飞溅起一片水雾。
朦朦胧胧的。
帝棠忍不住抬眼,正撞见帝时雍专注望她的一双眼。
漆黑如墨,深沉若渊,露出肉眼可见的受伤和委屈。
帝棠顿时瑟缩了肩膀,“阿兄,是我说错话了。”
“你怎么不叫我言哥哥了?”帝时雍问。
帝棠几乎无奈,轻叹一声,选太子妃的事,他是一点没听进去?
不会,帝时雍那么聪颖,他是故意略过不提的。
帝棠知趣。
“阿兄,我不可妄称。”帝棠低头,“逾矩。”
帝时雍诱哄她,“阿棠,私底下这样叫,不好吗?”
他撒起娇来,声线颤动又缠绵。那沙哑的声音,抚过帝棠心间,抚得她心弦也发颤。
帝棠的头更低,“阿棠……知……知晓了。”
帝时雍心满意足,试探她。
“你怎么催起阿兄了?莫不是看上哪家王孙公子了?”
“怎会。你胡说。”
帝棠下意识失笑否认,面上羞红。
“没有就好。”帝时雍知她羞赧,便也不逗她了,“我回去洗漱,晚间再来看望妹妹。”
雨疏风淡。
桂树稍斜,树叶清润发亮。
帝时雍走后,帝棠陷入沉寂,靠在床上枯坐了半晌。
帝时雍这趟来,末了笑问她有无心上人,倒让她心里一动。
她这个假公主如何而来的,她不敢去细查,生怕打草惊蛇。偷鸡不成蚀把米,反枉送了卿卿性命。
既然瞒了这么久,她不如万事照旧,只能先权且当做不知道。笼络好陈太医才是。
还有,她得早点出嫁。
到时她有了驸马,与皇宫算是半割席了,她人在夫家,不住皇宫,可能这身世之事儿,慢慢也就淡了。
打定了主意,帝棠稍稍安心。眼前又忍不住浮现帝时雍的模样。
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偶尔低眉时,又有准帝王的威压。
帝棠其实也奇怪。
上一世,阿兄为何不结亲不娶妻?
帝时雍虽然优秀,但也是从少年儿郎过来的。
他也常结交朝中世家子弟,锦衣华服,纵马街市,每每出门,常得女娘们喜爱,上演一出掷果盈车。
鲜衣怒马嘉言郎。
若说才干秉性,帝时雍更是拔尖。哪怕跟纨绔为伍,他玩蹴鞠、比射箭、赛诗文,游乐样样精通,没有短板。
日常出门,他对女子亦无轻慢之举,都是客客气气。
有颜色,有才华,有地位,尊重女子,哪家女娘会不喜欢?
可帝时雍就是没这方面的心思。
难道是帝时雍眼光高?
不过……帝棠很快在心里否决这个答案,眼光再高,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不该如此清心寡欲的。
再说他那看重江山社稷的理由,更是站不住脚。
连父皇塞给他的美人、母后精挑细选的通房丫头,通通被他拒之门外,或是赠人,或是还了良籍,都打发走了。
后来登基为帝,他的后宫更是形同虚设,野草都两米高。
奇怪啊奇怪。
帝棠冥思苦想,忽地灵感迸发。
“我知道了!阿兄有隐疾!”
这才对了,有隐疾,难以启齿。
帝棠听见一声轻响。
桃枝端了药来,险些绊倒在门槛上,“什……什么隐疾?”
她莫不是听错了吧?这话让太子听见了,可还了得?
帝棠讪笑,冲桃枝吐了吐舌头,将心中猜测说了。她最信任桃枝了。
*
晚间,帝时雍果然应诺,来陪帝棠,看她用完了晚膳,同她说了会话,盯着她消食走动,眼看着她安心睡下了,帝时雍才打算离开。
行至丽宫外,人渐渐少了。
他回到东宫,早有身影等在那里,小小一只,不是桃枝却是谁?
桃枝本就是东宫暗卫出身,一开始就是帝时雍挑好给妹妹的,只是妹妹不知情罢了。
桃枝一改常态,神情冷肃,“殿下。”
帝时雍懒散坐下来,“今日陈太医是不是说了什么?”
他进丽宫寝殿时,阿棠的脸色难看成那样,绝不是她掩饰的那么简单。她撒谎时,实在太好勘破了。她的每个小表情,一点点眼神的闪烁,他都能捕捉到。
桃枝思索片刻,将陈太医所言一一陈述,一字不差。
帝时雍毫不意外,桃枝沉下眉,长乐公主非皇室血脉,看来太子早已知晓。连她都瞒着,她自然烂在肚子里,当做不知道。
“告诉你也无妨。”帝时雍乜桃枝一眼,“当初赵美人难产,生的死胎,人昏死过去。有个乳娘混在其中,将自己新生的女儿替了那死胎,想为孩子谋富贵。”
桃枝听后不语。
比起“假公主”的事,帝时雍更关心别的,“陈凉说治得好妹妹?方子呢,拿来孤瞧瞧。”
桃枝记性好,做事谨慎,早誊了一份在身上,垂首,恭谨奉给帝时雍。
帝时雍抽过方子一看,扫了几眼,冷笑。
“孤当什么呢,和刘院判开的方子一样。”
过目不忘的桃枝提醒道:“是和刘院判初开的方子一样。”
帝时雍眯起眼,自然知晓,指着几处药材,“这燕窝,换孤从江淮带回来的。这人参也换更好的。不是手臂粗的不要。孤的妹妹,不吃那起子烂丝破碎的玩意儿。你亲自去听,谁敢克扣,直接报给孤。”
桃枝听着,心下道真够败家的。
她没应声,继续听着,她知道,最重要的那味药材,还没说到。
果然,帝时雍沉吟后道:“冰糖……换冰梅片,你知道吧。”
桃枝点了点头。心里有点儿难受。
她领命而去。
夜风拂面,桃枝秘密潜回丽宫,望见帝棠安宁的睡颜。
桃枝心里歉疚,夜深,过了子时,公主的睡颜就会皱眉、发紧,安宁不再,而后惊醒。
冰糖,性平,味甘。归脾、肺经。对公主的病症是很好的。
冰梅片,一字之差,效果天差地别。
冰梅片清热解毒治喉痹,但长期服用,却会加重失眠、凌晨早醒。
桃枝心中叹息。
每到公主醒来难眠,太子十有八.九会“恰好”夜游至此,来哄妹妹睡觉。
次数多了,公主养成了习惯。
夜半惊醒,总要先寻哥哥。太子便也顺势依着她,来丽宫坐着抱哄她睡着。
今夜,却不是如此。
公主猝然惊醒,自己看书熬到天亮。
太过反常。
太子回来第二夜又寻了桃枝询问,“昨日,孤没有问全。阿棠还说了什么,有没有提到孤?全说出来,一个字都不可漏。”
桃枝不敢说。
帝时雍逼问,无形的压迫力,令人脊背生寒。
桃枝只得将原委说了。
公主如何猜测哥哥不结亲的缘故,公主如何盛赞哥哥优秀但房中人都没有一个,最终得出结论——哥哥有隐疾。还很真诚地为兄长忧心,向桃枝请教。
“怎么让陈太医下次来看病,一并帮阿兄治了?”
“怎么能让阿兄早日有个太子妃?”
“这种病,听说年纪越长,越不行。”
“阿兄趁年轻,早成家啊!”
桃枝学帝棠,有九分像,语气都差不多,活灵活现。
桃枝说完,就被帝时雍轰走了。
意料之中。
东宫。是夜难安。
黄门大珰们都明白,太子今天生了气。
不,或许说,简直气死了。
帝时雍一夜坐在床榻上,手没休息过,叫了好几回水,宫人进去还见他咬牙切齿的。似是拿着什么女子的物件,睹物思人。那坐时勃发的利刃,难以令人忽视,根本没有消停的意思。
刘大珰隐约听见他粗喘,赌气般低语,“早晚试了,你才知道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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