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故土之后，伊莎贝拉对外界有关意大利人的刻板印象已经从羞愧到愤怒到厌烦，再到如今和平共处，她甚至愿意承认隐藏起黑手党一面的迈克尔·柯里昂是她的理想情人，只是因为他曾经有一双望向凯时无比真诚幸福的眼睛。事实如此，只有生活安逸的人们乐意对犯罪组织进行浪漫化想象，代入故事中的男人们体会杀戮、阴谋的权力支配感，获得**、金钱和名誉的原始满足。伊莎贝拉对这样的幻想没有审判的**，但她无法与幻想中的男人共情，只因她是来自南意大利的女人。
“如果你认为我会为了什么意大利人的荣誉而给黑手党脱罪，那你就太狭隘了！”伊莎贝拉气愤地说道，“我们有哥伦布给伟大的美利坚当上帝就足够堵住盎撒人们的嘴！”
卡洛琳的办公室内剑拔弩张，与其说是联邦检察院的突袭令两位骄傲的律师败北，不如说是客户的背叛和谎言让她们功亏一篑。办公桌后的卡洛琳也难得对客户面若冰霜，而始作俑者在以“讨厌人多的场所”为由消失了半天之后，毫无歉意地闲靠在面前的沙发上。
“我不在意你们意大利人的荣誉感从何而来，瓦伦缇，我是个日本人。”
云雀恭弥自若地说道：“我也不需要自证无罪，这是联邦调查局的任务，你们要做的不过是阻止他们的调查。”
“你还真知道怎么当个好律师，是不是？”伊莎贝拉讽刺道，“没错，这话去跟费城那个死在的弗利欧·卡普佐刀下的亡魂讲怎么样？”
话音刚落，云雀恭弥那双狭长的黑眸骤然化作两叶飞刀刺来。
“我不喜欢你当下作为律师的态度，瓦伦缇，调查不充分、辩护不力本就是你们的问题。”
“因为我也不喜欢你作为客户的态度，云雀先生。”虽被他凌厉的目光震住霎时，伊莎贝拉依旧保持住强硬的姿态。
“我也不喜欢风纪财团在调查中展现出的种种讯息，我认为你有罪。”
办公室的空气顿时凝滞，两人尖锐的视线对撞得火光冲天，就连卡洛琳都迟疑片刻才皱起眉头。
“你在说什么，伊莎贝拉——”
“我认为，云雀先生确实和那个名为加百罗涅的黑手党家族有同谋关系。卡洛琳，难道你在整理辩护材料的时候，看到那些我们要为之寻找正当理由的金钱交易，就没有起过疑心吗？”
卡洛琳一时无言，复杂的目光从伊莎贝拉的脸移向她身后。而此时的云雀恭弥，眼尾又露出伊莎贝拉熟悉的，诡谲的愉悦。
“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瓦伦缇。”他的语气甚至有些玩味，“如同你当初在加州勤勤恳恳地当一名实习律师那样，你认为有罪的人，同样是你擅长脱罪的。”
伊莎贝拉惊呆了：这家伙竟然暗地里调查我！
一时间她都忘记了激愤，恐惧的噪音再次出现，像蚊子的叫声那般飘忽不定，令人心烦意乱。
回过神的卡洛琳在她麻烦的客户和可能引起麻烦的律师之间打量了一会。
“云雀先生，我们所要求的不过是您配合我们的辩护工作。”她老练地向客户传达自己无伤大雅的不满情绪，“您手下的员工就在几个月前涉嫌帮派斗争引起的谋杀，您的资金来源中有意大利有名的黑手党，如果刚才是一场正式的庭审，这些事实在陪审团那里会留下相当不利的印象。”
“无论如何，我希望您能尽可能地将不利的事实告知我们，帮助我们形成申诉策略。即使F&B拥有纽约最好的调查员，她也不是上天入地无所不知的。”
但是伊莎贝拉注意到，卡洛琳并未承认她的怀疑。即使是利益至上如她，承接犯罪组织的案件也有极大的风险，这可不只是名誉上的，可能意味着至死的忠诚。据伊莎贝拉在洛杉矶的经验所知，黑·帮的法律顾问不是沦为共犯在监狱度过余生，就是因背叛而横死街头。
这时云雀恭弥起身扣上西装纽扣：“事实就是，这两件事上我无罪。然而对于走投无路的联邦调查局，风纪财团的任何商业行为都有可能被扭曲成非法勾当，你们就想想怎么阻止他们继续走在错误的道路上吧。”
他这次没有作别就大步离开了办公室，虽然合作关系尚存，也因过度摩擦而岌岌可危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扛下这个案子。”伊莎贝拉抱臂看向卡洛琳，语气不善，“这可是关系到你在纽约律师协会的名望，还有你未来可能的政治生涯。”
卡洛琳严厉地注视着她：“律师的第一准则就是对客户做无罪推定，事实上，刚才你的反应令我很不满意，你排名前五的专业素养去哪儿了？”
“你是老板，卡洛琳，我不会违抗你的任务。”伊莎贝拉认真地说道，“但我在加州见识过真正的黑·帮老大，他们可不像疤面煞星那样气势汹汹，也不像教父那样把人上人的格调刻意套在身上。有时候——”
她抿起嘴，头一次在卡洛琳面前露出忧虑的眼神：“有时候他们就是普通人，他们会吃甜甜圈，会往威士忌里加蜂蜜，会抱怨水电设施老化，家里的孩子成绩差，老婆不体贴，也会和漂亮女孩**。但只要你失去了一点信任，这些笑面虎们，会像红灯的十字路口突然冲出来的货车一样将你碾碎。”
“我了解他们，这甚至可能是云雀恭弥找我辩护的原因——如果他有罪的话。”伊莎贝拉迅速补充道，“我只是在为你我还有这间律所担心。”
卡洛琳沉默良久，视线再一次移向她身后。
“他坚称自己无罪，我相信他——”
似乎伊莎贝拉又想开口，卡洛琳也及时补充道：“在这两个案子上。你即便对云雀恭弥的身份有所怀疑，也不至于头脑不清到看不出这两个案子受他指使的证据根本站不住脚。”
“是的，我知道。”伊莎贝拉叹了口气，“但很明显，FBI是为了加百罗涅家族这条大鱼，铁定要从云雀恭弥身上做饵。因为这次听证会，向来藏在幕后的风纪财团被推向舆论的火刑架，合作公司怕被拉下浑水也会纷纷划清界限，这就是FBI趁虚而入的时机。就算在第三次听证会上失败，也会掀起一场窃听风云，到时候我们就陷入被动了。”
伊莎贝拉坚决地望向她的上司：“我们不能被绑定在这条危船上。”
然而卡洛琳依旧盯着她身后的方向不为所动，她奇怪地转头看去，不过是她背后那面挂画的墙。那是一副后现代主义的画作，红色和黄色为主体的混乱几何背景下，一个黑白的女人在沉思。据说价值二十万美金。
“哦得了吧，别告诉我是为了两张画的定金！”伊莎贝拉有点绝望地叫道。
“不，你不明白。”卡洛琳终于将视线定在这位还算看好的、刚成为资深律师的脸上，“赢下听证会，我们就拿到了一家跨国财团的代理权，而舆论向来比FBI的窃听计划还容易反转。我们的表现会加深原有客户的信任，毕竟金钱的游戏中有谁是无罪的羔羊呢。”
“更何况，”她坐回办公桌前，带上眼镜翻阅起案件，“云雀恭弥最希望你来替他辩护，不是吗？”
伊莎贝拉闻言一愣，随即恼火得笑出声：“多么狡猾的资本家，我就稀里糊涂成为那只替罪羊了。我可是把你当做敬爱的人生导师呢，卡洛琳。”
“这也是我给你上的课，伊莎贝拉。”卡洛琳朝她微微一笑，笑意不达眼底。
门口传来敲门声，珍妮丝正拿着几张翻印的文件朝她们示意。
“费城谋杀案的警方调查材料和加百罗涅家族的情况，尽我所能了。”
“风纪财团的案子大概要占用你大多数时间了。”卡洛琳从她手中接过文件。
珍妮丝耸耸肩，意味深长地笑道：“不简单呢，卡洛琳，我得深入龙潭虎穴。”
卡洛琳从镜框上方瞧了她一眼：“我懂，亲爱的，你的涨工资要求已经提上日程了。”
珍妮丝露出满意的神色，拍拍伊莎贝拉的肩膀：“那么祝你幸运啰，Mia Wallace①，和罪犯们共舞吧。”
伊莎贝拉只是苦笑。她可不想窒息在自己的呕吐物里。
“看来你可以着手准备谋杀案的辩护了。”卡洛琳无情地命令道。
赖克斯岛监狱是繁荣的纽约市一块显露的疮疤，罪恶的病菌皆在此处圈养而无法扩散，在海水的冲刷下永远腐烂。今日天气不佳，伊莎贝拉乘坐进入赖克斯岛的唯一合规巴士前去探访弗利欧·卡普佐，大桥连接对岸多云天空下的庞大监狱，她感到一种压迫，这种压迫还来自昏暗的巴士内几名押送的犯人和狱警，锁链和手铐在车身摇晃下发出金属碰撞的杂响，和他们盯着伊莎贝拉的目光一样尖锐。
根据规程，伊莎贝拉在女狱警的搜身后交出了手机，走进了探访室。几分钟后门再次开启，穿着橘色囚服的弗利欧·卡普佐双手被铐，在狱警的监守下走进房间。
“如果有需要，按红色的紧急按钮。”狱警对伊莎贝拉说道，转身关上门。
弗利欧看上去不到三十岁，身材中等，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但不锋利，有些弯曲，典型的意大利人特征。他打量伊莎贝拉的目光中，怀疑、轻蔑乃至对女人外貌的度量都毫不掩饰。
“你并不是我的律师，你TM的是谁。”
“我是你老板的律师，我叫伊莎贝拉·瓦伦缇。”
伊莎贝拉径直坐下，没多做解释。弗利欧犹豫一会，哼了一声也坐在她对面。
“他担心我连累他，是吗，那只狡猾的麻雀。”弗利欧冷笑一声，“告诉他别担心，我虽然不喜欢他，但也是有原则的人。”
“可是联邦探员们不会这么想。”伊莎贝拉搭起腿靠在椅子上，“虽然你现在还处于庭审阶段，也许你的律师或者你的黑手党朋友们还在想办法把你捞出去，但FBI抓住这个能钓出你的家族的难得机会，就一定会想办法让你把云雀恭弥也塞入你的罪证中。”
“那只是私人恩怨，瓦伦缇小姐，没有什么受人指使，不过恰好是个爱尔兰黑·帮的倒霉蛋罢了。”弗利欧双手摊开在桌上，面露嘲色，“如果你够专业地读过条子的诉状的话。”
“恰好那个倒霉蛋所属的爱尔兰黑·帮抢劫了加百罗涅家族在大西洋城的赌场，恰好你和他同时出现在一百公里外的费城脱衣舞俱乐部，恰好和你因为抢同一个女孩而产生矛盾，恰好——”
伊莎贝拉稍稍前屈身体：“大西洋城的几栋租赁给娱乐场所的大楼，产权证明上都登记了一家和风纪财团相关的空壳公司。”
“所以呢？”他不屑地说道。
“太多巧合出现，背后就是必然。他们会让你屈服的。”
“他们做不到的。”
“比如一个让你无法拒绝的认罪协议。”
弗利欧闻言脸色骤变，怒气冲冲地跳起来踢开椅子。
“你跑过来只为了质疑我对家族的忠诚，你怎么敢的！告诉云雀恭弥那个混账，不像他那个能够为了自己洗白去出卖面条的麦克斯②，我也许会告诉条子他在大西洋城干的肮脏勾当，却绝不会背叛自己的家族！”
伊莎贝拉心下一惊：“你说什么？什么肮脏勾当？”
弗利欧吼道：“你跟我装什么蒜？”
然而房间的动静惊动了门外的狱警，他敲了敲门，探进头来：“没事吧，瓦伦缇小姐？”
“完事了，警官！”弗利欧狠狠地瞪着伊莎贝拉，“我不想再和这女人交谈！”
“等等，卡普佐先生——”伊莎贝拉赶紧软下自己的语气，“我只是想了解我的客户的情况，正如你所说——”
“狡猾的麦克斯，不是吗？”她悻悻笑道，“他不相信任何人。我和你的处境也不是没有共同点，我需要确认咱们能够互相帮助，并不是想真的冒犯你。”
弗利欧停下脚步，怒目扫视了她片刻，还是和狱警打了声招呼坐回了椅子上。
“说你的重点，小姐。”
“你刚才说到云雀恭弥在大西洋城做的肮脏勾当是什么意思？”
“他在买下的那些大楼里做秘密实验，我确信跟政府有关。”他的手铐不耐烦地敲桌面，“你怎么能相信跟政府勾结的商人？我跟我叔叔说了很多回了！”
“什么实验？”伊莎贝拉想到那家反物质研究所。
“我不知道，一些黑市上的玩意儿。”弗利欧摆手道，“大概两年前，黑市上出现了一种新型武器，据说能将一公斤TNT量级的炸药压缩在拳头大小的盒子里——”
他握起拳头比划了一下：“无需点火就能瞬间释放。但是当时价格及其高昂，基本没有组织有能力大规模使用——除了政府以外。”
“但是云雀恭弥斥巨资买下了几件样品，并且在大西洋城的地下建设了实验室研究它们，有守夜的伙计说听到过动物的惨嚎——”
弗利欧突然神秘地凑过来低声说：“我确定，美国大兵在消灭塔里班的时候用上了他的研究成果，他们甚至能把A K 4 7和火·箭·弹压缩进去！这就是为什么没有人听到大规模枪炮声，只有几分钟的动静就结束了！”
伊莎贝拉暗地里冷汗了半秒，觉得科幻得有些荒谬。但一想到反物质都被研究出来了——虽然除了物质守恒定律，她对这些理工科的艰深原理不了解——似乎这种武器压缩包的存在也并不是那么不合常理。
“你说，这事和你叔叔说过。”伊莎贝拉问道，“你是指加百罗涅家族的副手，罗马尼奥·卡普佐？”
“是啊。”
“那他和你们的首领什么反应？”
“这就是让我很不满意的地方。”弗利欧怨气十足地说道，“他们说让他去吧！没有权力干涉他的行为！我的意思是，他把加百罗涅的赌场和舞厅建在自己的危险实验室之上做掩护，在政府那赚的盆满钵满却不给我们分红，这就是拿我们家族的事业当挡箭牌！”
“那听起来确实很糟糕。”伊莎贝拉越听心越凉。
“但我猜，还是有风声走漏了。” 他有点幸灾乐祸地说道。
“怎么说。”
“这次爱尔兰黑·帮的抢劫，首领说应该是冲着新型武器来的。”
这是珍妮丝头一次深入大西洋城，以往她只是经过郊区的加油站，在汽车餐厅吃顿特惠套餐之类。作为曾和拉斯维加斯齐名的赌城，一度没落数十年的赌场和歌舞厅已重新修整，恢复了些许往日华丽的影像。不过镀金的大理石大厅和罗马式雕花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四季酒店式的金属外钢架和高反射玻璃外窗，现代感十足。
不过珍妮丝并未观摩最显眼的那座娱·乐·城，在它后方的街区上有几座稍矮的楼房，较陈旧的砖块围成外墙，门头的霓虹招牌也写着某某赌场或者俱乐部的字样，避开了走马观花、只为图个新鲜的游客。现在珍妮丝正在其中一家俱乐部内，端了一杯威士忌闲坐。支起几根钢管的舞台尚且空荡，只有两个展露胸前风情、身着热裤的女招待在吧台后和言语轻浮的客人调笑。
手机来电铃响起，来电显示是伊莎贝拉，珍妮丝微笑着接听。
“嗨，我还以为你被咱们的柯里昂气得跳哈德逊河了呢，怎么不接我的电话。”
“我正离开赖克斯岛监狱，刚拿到手机。”伊莎贝拉语气匆匆，“你那边怎么样？”
“去大西洋城的税务局打听了咱们新朋友的经营情况，”珍妮丝一边观察台球厅里玩乐的人一边说道，“很符合他们朴素无华的外表，但不符合客人身上的阿玛尼和经理人手腕上的劳力士。”
“另外我查到点有趣的事。作为室内昏暗到十米之外不分男女的俱乐部，他们的水电费高昂得有些离奇，耗电简直堪比半座纽约市电力站！”
对面吸了口气：“那就是了。”
“是什么？”珍妮丝奇怪道。
“我去探访弗里欧·卡普佐的时候知道了一些事，不过最好不要在电话上说了。”伊莎贝拉听上去有些紧张，这确实很少见，“你现在在干什么？”
“唔——”珍妮丝环视了一圈暧昧的俱乐部场景，玩味一笑，“我也不好在电话里说，见面谈。”
这时一个西装革履、留着金色莫西干发型的男人走过来，略显格格不入。
“珍妮丝·斯文顿小姐？”
“是的。”
珍妮丝立马应道，接着对电话里的人说了声“一会见”便挂断电话。
“这边请。”
珍妮丝跟着他拐进后面的经理人办公区。走廊尽头的消防门上方，闪烁着出口字样的红色应急灯，她在心里盘算了会万一碰上危险的出路。
莫西干头的男人敲了敲门，拧开把手请她进去。
珍妮丝迈入房间，令她意外的是房间里没有常见的呛人烟味，反倒是有股青草气味的香水味儿。
“很荣幸见到你，斯文顿小姐。”
办公桌后的金发男人起身，白皙的面孔倒是颇为英俊，但笑容亲切得让她觉得反常——相对于他的身份来说。
“能帮到你们和恭弥的事，我将尽我力所能及。”
珍妮丝也点头一笑：“再好不过了，加百罗涅先生。”
①《低俗小说》女主，因用药过量差点因呕吐物窒息而死
②情节取自《美国往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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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与狼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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