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五皇子起兵谋反攻陷京城的消息传至丰州时，已将至二月。
下面的人很吵闹。
薛尧坐在主座，眺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白雪绿竹，手指在布满美酒佳肴的桌案上轻轻弹响。
丰州地处北境，本来长不出竹子。碧梧小馆前后种了成片成片的绿竹，皆为丰州刺史多年前赴任时手植。
那一年刺史二十四岁，接了圣旨，调任丰州。刺史与夫人都是南方人，从没有见过雪，十三辆马车从温暖湿润的允州往丰州来，一共要走两个月。
起初大家都开心，直到舟车劳顿，幼女染上急病、药石无医、求神拜佛。
直到幼女一把细软的小骨头埋在丰州粗粝的乱石下。
一车翠竹，皆是女儿在允州时挚爱。
离开允州时，妻子三番五次说“翠竹喜热，丰州严寒，未必能活”，她也非要带着。还强词夺理：“松柏若不经风霜，谁也不知道它是否经得住。”
小姑娘自幼聪明伶俐、能言善辩，刺史与夫人拗不过她，只能多加了车马。
可惜，翠竹不仅活了下来，还亭亭如盖，至今于名士诗赋中流芳百世，反倒是平日里生龙活虎、鬼灵精怪的小女儿一眼也没看见。
世事如此无常、世人求神拜佛企图趋吉避凶，倒真在情理之中。
薛尧看着这片翠竹发呆，莫名就想起另一位在家中最为受宠的幼女。
意识到自己在想那个人，他从竹林里收回目光，厌恶地蹙起眉头。
这时席间的交谈才钻进他的耳朵。
这几日万般议论都绕不过祈都的大火。其实单纯的祈都大火倒也没什么稀奇。这些年来大昭朝天灾**频频，大洪大旱、流民起义，坏事没完没了，往往一处刚刚平息，别处又冒出十件百件。
这场大火之所以为人乐道，一是它竟然是皇上亲生的第五子为某朝篡位所放；第二嘛，便是烧死了了不得的大人物。
人都说，乱世出英雄。如今民间普遍认同的英雄，便有一个中书门下平章事杜卓。
杜卓身为宰辅，虽真有经世之才，奈何年事已高，外加大昭这张四处漏风的网修理起来太过劳心费神，积劳成疾，竟一病不起了。
真难为杜家还有位丰神俊秀的小郎君杜元礼，原本是个武将，战无不胜。不仅立下平定特勒尔的大功，更传奇的是，大功之后杜小郎君身受重伤、弃武从文，便在吏部挂了职，私下里确是接过了杜相身上的那副重担，不仅文章写得漂亮，几度应对突发事件，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分毫不差。
其文武双全、精才绝艳，真像是神仙转世，倒给飘摇的民心糊了一层防风的浆糊，让人觉得这破马拉车的王朝，还能苟延残喘几代。
这次祈都大火烧没了大昭朝最后的这层浆糊纸，还留下了一个可供谈资的好故事。
坊间传言，敌寇进京之时，杜郎君正与妻子明珠公主在小楼缱绻。彼时京城之外，处处流民、饿殍遍野，一向心怀天下的杜小郎君竟将万世贤名抛却脑后，斥金银不计其数，在公主生辰那日放烟花，只为搏美人一笑。
更荒唐的是，到目前为止十足色令智昏的杜郎，却在敌寇入京、京郊防线松懈如纸之时，不知从什么地方率先得了消息，抛下公主、纵马入宫，调动禁军设置防线，与敌寇拼死相搏。当是之时，杜元礼身先士卒，天子六军亦个个忠勇。众人以血肉之躯做壁，竟真杀出一条血路，护送圣上娘娘和皇子公主们平安抵达行宫避难。
可惜敌众我寡，杜小郎君又有旧伤在身、勇武不及当年，最终血溅御前、死于乱军之中，尸骨无存。
尤其是最后又传出来攻入皇城的叛军竟然不是任何乱军暴民、也非手握兵权的武将，而是当今圣上的亲儿子，这个故事的狗血程度已经达到了顶峰。
真是乱世。礼崩乐坏、道义无存，竟连父子都能反目。
薛尧轻轻在杯中注酒。
这些竟全是旧日在宫中做阶下囚时的老熟人，也是明珠公主的老熟人。
手下的谋士勾岳最为眼尖，率先问他：“主公不是从不饮酒？”
他这话一出，下面乱哄哄的声音全停下来，很多道探询的目光打在薛尧身上。
有武将笑道：“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剑指祈都，想是将军也心潮澎湃了？”
薛尧根本没有往那里去想，一连木然地抬头对上座下热腾腾的脸。
绵延不绝的杯中酒，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他的老师薛朝云看出他喑哑的心事，连忙举杯起身挡在他面前，拱手道：“将军之意，此时不若观鹬蚌相争，待局势明朗，我等收渔翁之利，剑指中原。”
一时群臣激越。赞美声如野草春风般烧成一片。
“老师。”
薛尧的声音轻飘飘的，有些恍惚。
薛朝云回头轻飘飘看了一眼薛尧，小声道：“若能百战百胜，也是一番本领。可是若想复灭门仇、登临天下，百战百胜是远远不够的。”
“学生谨记。”
作为薛尧的老师，薛朝云很难忽略他眼底深处的痛苦。
在薛朝云认识薛尧的时候，他已经是名满天下的易学天才，而薛尧只是一个从特勒尔帝国被俘虏来大昭的人质。
薛朝云曾无数次靠着梅花六壬八卦易数趋吉避凶、化险为夷，对所学之术深信不疑，可是，也正是所学之术将他引向了薛尧身边。
他算到天下将倾，乱世漫长，他此生算无遗策的天赋，就是为了实现辅佐明主建立新朝的使命。
他太信任自己，所以即便命运指向的是一个跟在明珠公主身边、连汉话都说得磕绊的奴隶，他也对命运深信不疑。
他将一个奴隶收为弟子，教他堪舆观星、人情世故，让他从一个一名不文的奴隶变成长夜塔上万民敬仰的谪仙人。
哦，他还给奴隶取了新的名字——薛尧。
薛尧几乎从不回答关于自己过去的事的问题，唯独过去的名字。
他说他叫乌图尔。
他出生的时候是严冬，又赶上瘟疫，大片大片的百姓和牲畜走着走着倒在路上。
为了他的名字，他的父亲还去神殿请示了祭司。按照特勒尔的规矩，祭司将许许多多名字盛在黄金盘中，他的父亲却一个也没有看上。
他笑着说，他的名字是父王亲取：“叫乌图尔，兴许命会长。”
他说，“乌图尔”这个词，在中原的语言里无法找到相同的词汇，硬要说的话，勉强可以翻译成“春暖花开”。在特勒尔的语言里，“乌图尔”是指寒冬刚刚过去、春季悄然而至，牛羊在阳光下吃草、溪流尚带冰碴的那种雪山下的独特景象。
对牧民来说，寒冬又黑又长，即便不生瘟疫，也会有很多很多人和牲畜仅仅因为寒冷和饥饿倒在雪夜里，再也没办法见到下一个春天。春天因为与凛冬只隔一线，还留有太多悲伤和绝望。
薛朝云很喜欢这个词，但还是替他取了新的名字。将来要做天下之君的人，总不能顶个中原人连听都听不懂的名字。
薛尧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很快。他心事重重、万般克制、擅谋略、懂兵法，对万事万物都带着拘谨的防备，很容易就能猜出在特勒尔时便身份不凡。
薛尧他看起来像个合格的开疆辟土的国君。……除了，面对他曾经的主人明珠公主。如今京城沦陷人尽皆知，明珠公主受苦受难板上钉钉。薛朝云不知道他在宫中的事情，但就是下意识觉得，他也许是在担心那个又跋扈又漂亮的小姑娘。
并未起卦，直觉而已。但他的直觉又一向很准。
想到这里，薛朝云长长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
-
夜深人静时，侍女点上火烛，琳琅铁骑粗壮的军士扶着一滩烂泥的薛尧回到寝室。
火烛摇摇颤颤那般晃眼，连侍女和军士都退尽，薛尧方才觉得胸口憋闷的难受。
摇摇晃晃的视野里，明珠的模样见缝插针萦绕在眼前，倒像是前来索命的厉鬼一样。
厉鬼。
倒真有可能，旁人都说京城被烧成了地狱，她在那里，也未必能幸免。
他不怕她的，甚至恨不得她真的站在他面前，哪怕是鬼影也好。
他不害怕，只是有点难过。
可是他不应该不害怕的，更不应该为那个恶毒的女人难过。甚至他应该期待她死得万分痛苦，因为那都是她自作自受、死有余辜。
薛尧很像这么想。
但是面对她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他又十分心虚难过。
真好笑。
她也轮得到他来心虚难过吗？
中原的皇帝、明珠公主最喜欢的蕙娘娘、特勒尔人至今敬畏的战神杜元礼、还有与她一同长大、对她十分十分好的五哥哥……
酒气熏熏之际，薛尧心烦意乱，拿出那封一直藏在怀袖中、被捏皱了的、来自京城的信。
拆开封条，他又喝了一大口酒，眼泪大把大把掉下来，忽然觉得舒了一口气。
他一直好想好想好想知道她的消息。
他真希望信里有她的消息。
全身暖烘烘散发着热气，薛尧展开那封信，冰凉的感觉瞬间从心口蔓延至全身。
是两封信。一封秀丽明朗如行云流水的行楷，端正娟秀，是明珠的笔迹。另一封狂草飞舞，信纸上还沾了血，足见成书形势之危。应该是杜元礼的字迹，虽然他之前从来没有见过。
薛尧小心翼翼捏着明珠的亲笔，目光却一直粘在杜元礼的亲笔上，撕不下来。
他发现，他看到那字心里便开始泛酸。
杜元礼曾经是个在宫中巡逻的侍卫。那时候明珠好像就很喜欢他了。她会和姐妹宫妃谈论他的事情，他们还会私下偷偷传阅他的笔迹。
杜元礼的字，明珠夸过很多回了。那是她跟蕙娘娘说的，蕙娘娘夸她的字好，她说这才没什么呢，杜将军的字才叫真好呢，字如其人，龙章凤姿铮铮铁骨。
真有那么好吗？
薛尧撇着嘴审视那些字，越看心里越酸，以至于半天也没有看尽一点内容。
不知过了多久才后知后觉，这封信竟然写出了明珠公主的行程，以及一路上的势力分布和每一天她可能到的位置。
他的脊背僵硬了，感觉酒都醒了大半，开始目不转睛地阅读起来。
那明珠的信是什么呢？他迫不及待展开。
“……情愿退回本宗、听凭改嫁、别无异言……”
这竟是一封和离书！？
落款的日期很新，就在几日前不久。
烽火连天之际，杜元礼遣羽林军千里迢迢送来丰州的，竟是明珠的行踪和他们和离的消息？
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杜元礼在想什么？
明明方才宴席之上，下面的八卦笑料他根本没有用心去听，可此时此刻，那时不小心听进耳中的的只言片语全部闪现在脑海。
他们说元夜那天，明珠和杜将军起了争执，明珠公主被杜将军抛在街头。后来叛军进城，杜将军有空整兵勤王，都没有时间管一管公主和他们尚且年幼的一双儿女。
薛尧原本是不信的……有杜元礼在，他哪怕是死了，也绝不会让公主受半分委屈。
他清楚的。
可是如今，灼痛肠胃的烈酒都难以驱散心中的寒意。
手中这封和离书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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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读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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