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位。
一个接一个。
数不清,数不完,密密麻麻,铺天盖地。
像是一张吞下天地的网,无论往哪个方向跑,都一定会被网格圈住脖子拉回去……
“辛未荑,回神。”
晕沉的大脑被突然响起的声音猛地敲了一下,辛未荑终于想起来呼吸,她飞快地眨了下眼,眼神定住焦点,一双青筋明显的手横在她鼻子前。
顺着视线上移,一张骨相立体,眼尾有细纹的脸冷冷注视着辛未荑。
这张脸忽然动了,板正的五官游走起来。
“接住。”
辛未荑抬起双手,感受到掌心的重量,大脑更清醒了一点。
她仔细打量辛佑泽递过来的东西,是三柱点燃的香,气味苦涩浓郁,参杂着一丝轻微奇怪的甜。
祠堂里的人都握着三柱香。
甜腻的香气散开来,将在场的辛家人勾连起来,他们身上像是突然多出一层坚硬的壁障,给人一种不能将其中任何一个人从中割离的感觉。
辛佑泽扫视完跪坐在蒲团上的众人,沉声说,“辛家人永远都是辛家人,就算是死亡也不能剥夺她的身份。去世的辛家人会化成最纯善的灵魂,永远守护辛家,保佑辛家子嗣福运绵长。”
停顿了一会儿,辛佑泽转过身,背对众人,声音压上重量,“保佑辛家子嗣福运绵长——!”
沉声喊完最后一个气音后,辛佑泽将三柱香举过头顶,弯腰,头颅对着密密麻的牌位重重拜伏。
在他身后,跪坐在蒲团上的辛家人一个接一个弯下脊梁,和辛佑泽保持相同姿势,齐声道,“保佑辛家子嗣福运绵长——!”
燃烧的香火从他们垂落的脖子上长出来,高高悬起,在祠堂上空团成厚重的雾气,经久不散。
辛未荑混在人群的右后方,埋在臂弯下的眼睛能很顺利地窥视附近的人。她眨眨眼,瞳孔在眼眶里缓慢移动。
辛家子嗣并不多,成年的孩子,主家和旁系加起来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因此,显得她这个冒牌货也很珍贵似的。
至于新生的祖国花朵们,依旧一根根手指掰得简单轻松呢。
辛家的老东西倒是不少。
最厉害的那个稳稳将三柱香插入香坛后,抬手示意众人站起。紧接着,在数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的注视下,角落的佣人将一个锦盒捧到辛佑泽面前。
躺在盒子的是一只笛子。
一只雕有蛇纹的笛子,纹路利落锋利,气势汹汹。吹奏起来的瞬间,那条蛇像是活的,死死绞住笛身,绝不松开。
吹笛子的人是辛千灼。
都说沉醉在音乐里的人往往闭着眼睛,他偏偏是睁开的。
辛千灼站立在众人身前,目光沉郁,直直穿透到人群后方,落到和小孩窃窃私语的辛未荑身上。他眼睫抖动了一下,笛声瞬间提高了一个调子。
“为什么要在葬礼上吹笛子呀?”,一个扯住辛未荑衣角的小豆丁出声问。
身为辛家生存经验更多的前辈,辛未荑压低音量回答,“笛子在辛家是特殊的乐器。听说,在很久以前,只有主家的男人才能使用,其他人碰都不能碰。不仅使用的人很特殊,连吹奏的时机也不一般。”
女孩踮起脚尖,毛茸茸的头顶贴到辛未荑的嘴巴上,她问,“有多不一般?”
“当家族头目死亡时,任何人都不许发出欢乐嬉戏的声音,只有笛声能在这时响起。”,辛未荑对女孩说,“除此之外,笛子只能在另外一种情况被使用,那就是……”
小女孩有些紧张,圆脸变得苍白,“是什么?”
辛未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盯着女孩,一直到她小小的身体开始颤抖,才猛地伸出手掐住她的脸,上下左右,又扯又捏,“是头目男子追求女子的时候。”
这是辛未荑五岁之前最常听母亲提起的事情——一个超级钻石王老五用一把破笛子追求贫民小白花的故事。
而现在,是辛未荑第一次在现实,亲耳听见辛家的笛声。
恐怖的阴霾一下子被辛未荑逗弄意味十足的话踢飞。
女孩脸色重新红润起来,她揉着自己的脸颊肉,略有些不满地看向辛未荑,“听起来,这笛子邪门得很,还雕刻蛇纹,像是古时候部落祭祀用的巫术道具。怎么会在葬礼上吹呢?真奇怪。”
没等辛未荑说话,女孩就自己先想到了答案,她得意于自己的聪明,抬起下巴对辛未荑说,“姐姐,猪狗牛羊,这些牲畜的葬礼,就是所谓的祭祀,对不对?”
“只有牲畜的话,祭祀仪式是不完整的。”,依旧没给人开口的时机,小女孩自顾自地往下说着。她远远望向祠堂前方,层层牌位下,香坛后的停尸棺,唇瓣一张一合,“还要有……”
还要有蹲坐在棺材里的尸体。
辛未荑心里的话和小女孩的重叠在一起。
一具垂首,弯腰,下肢弯曲至胸前,蹲坐在竖立的棺材里的尸体。她脊椎呈现弓状,双臂交叉于胸前,环抱膝盖。
女人的头脸被手臂埋住一半,露出的双眼闭起,仿佛熟睡一般,恬静温柔。
祠堂内的香烧得更旺了,烟雾呛人,辛未荑眯起眼,压下眼角的干涩刺痛。
太阳穴也开始抽痛起来,被起伏的笛声撕扯贯穿,连带着传进耳朵里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像是一个站得很远很远的人举起双手,抬到嘴边,正大声喊叫着什么。
辛未荑只能胡乱拼凑成完整的内容。
“旧世纪,有一支迁徙到联邦十六区的外来种族。他们身穿布料特殊的古老制服,以蛇为图腾,吹奏骨笛,在中央城扎根下来,因为极度排外,极度团结,寿命极长而出名。
他们坚信族人永远都是一家人,哪怕死了,也要以屈膝葬埋在室内,彼此陪伴。
趁死者去世没多久,肢体还没变硬,将其手脚捆住,膝盖折叠,脊背弯曲,蹲坐放进石棺里。然后将棺材直直立起来,埋葬在家族室内地底下。
他们认为,这种特殊的葬法可以留住死去族人的灵魂,保佑子孙。
但在新世纪降临后,屈膝葬等传统仪式和文化被政府严令禁止废除了。甚至,他们的姓氏也被掌权者要求更改。
辛家,成了这支外来种族流存在中央城的代名词。”
沙发上的终端自动停下电子音,几秒后,从头开始播报内容。
远处蜷缩在床里的辛未荑丝毫没有关闭终端的打算,她好不容易坚持到葬礼结束,回到房间才掏出终端,不折手段,横冲直撞地疯狂搜索辛家葬礼的信息。
最后的最后,在山卡拉某个不知名野鸡高中的论坛遇到个万事通,说是只要钱到位,连总统今天裤衩的颜色都能查出来。
抱着赌一下的心态,辛未荑也没想到对方真发过来个加密文档。
摁下解压键后,瞬间炸出来的信息猛地挤爆了辛未荑的大脑,本来昏沉卡顿的意识彻底完蛋,满脑子只有自己亲生母亲的尸体被以一种近乎屈辱的姿势,塞进狭小的棺材里的画面。
冲击力太大,完全超出辛未荑的接受范围。
母亲她知道自己会以这样一种姿态沉睡地底吗?
母亲她……
愿意吗?
拥有辛家人的身份后,辛未荑第一次参加的葬礼是自己母亲的。
像那个万事通说的那样,辛家人好像都寿命很长,辛未荑呆在辛家的十几年里,从没见过这帮讨厌的人里有哪一个挂掉的。
辛未荑长长叹出口气,从床上滑下来,滚到沙发旁,关闭吵闹的终端。在指尖触碰到屏幕的瞬间,一条信息弹了出来。
【万事通:谢谢老板~】
是万事通收款后的感谢。
辛未荑敲击屏幕,发送信息。
【swan:你还有关于中央城辛家的其他秘闻吗?有的话都发过来。】
【万事通:老板,售卖中央城天龙人的信息,我公民证上的大头照会全网飞的噢。^^】
凝视着对话里的颜文字,辛未荑没来由感到一股强烈的挑衅,她扬起眉,指尖快速敲击终端。
【转账十万。】
是对方定价的五倍。
【万事通:谢谢老板!老板大气!】
辛未荑冷哼一声,板着脸点开新接收的文档。第一行文字变清晰的几秒后,她瞳孔一震,下意识捏紧终端屏幕。
“辛家主家没能继承家主位置的子嗣最后都会离奇死去,无一例外。”
【swan:你怎么确保信息属实?】
辛未荑死死盯住对话框。
并没有等待多久,几乎是一个呼吸的间隙,万事通很快给出回复。
【万事通:小店从不出售虚假信息,同时,拒绝客户以各种理由退款。】
事实上,辛未荑已经确定这条秘闻是完全真实的。她从没听说辛佑泽有其他兄弟姐妹,甚至隐约感知到,在辛家,这是一个人人忌讳的话题。
年幼时,她曾好奇问过辛千灼,得到的只有冰冷的眼神,以及是不是作业太少了的反问。
辛未荑凝视着终端,牙关发紧,咬住指尖,一下接一下啃咬皮肉,刺麻的疼痛勉强维持住头脑清醒。
【万事通:老板,请问还有别的需求吗?^^】
对话框沉默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辛未荑咬肌开始变得酸软,她能闻到浓郁的血腥味。
纤细的指尖被撕咬得露出粉色的肉块,创口坑坑洼洼,和辛未荑此时繁乱焦躁的心绪完全一致。
她在做一个极其大胆的决定,并思考其可行性,反复推翻过程,确保没有任何细节上的漏洞。
鲜血顺着指节流下,染红掌心,滴到终端屏幕上。
啪嗒。
特殊的信息铃声响起,万事通看着对话框多出的内容,慢条斯理,刻不容缓地打出——
【万事通:?】
【万事通:老板,网卡了,我没看到你的信息,可以再发一遍过来吗?^^】
【swan:你明明就看到了。怎么,以为自己很幽默吗?还有,你的颜文字一点也不可爱,别发了。】
打完最后一个字符,辛未荑冷漠地擦干净指节上的血。
焦虑的时候,辛未荑总是喜欢咬手指,这个习惯她从小保留到现在,只是近几年频率减小了很多。
【万事通:好的,老板,我再确认一次。你是在问我,哪里可以买到盗墓开棺大全套工具,高强效安眠药,以及能砍断骨头的锰钢锻造斧头吗?
顺便,我得帮你消除订单痕迹和我们的聊天记录,是警方怎么查都查不到的那种,对吗?】
【swan:你不是万事通吗?这点小事都办不到?还有,我并没有说这么多话,后面的都是你自己脑补的。】
辛未荑往手指上缠绕医用绷带,目不转睛地盯着对话框。
【万事通:老板TT】
太阳穴瞬间剧烈抽动,辛未荑一把抓起终端,敲打屏幕的指尖飞起来。
【swan:哭你爹呢?!躲在网线后的野猪卖什么萌?恶心!你知道恶心这两个字怎么写吗?能不能做,不能做就给我滚!都说了,不要再发颜文字了!】
辛未荑呼吸加快,刚止住血的伤口裂开,绷带上晕开红色。她闭了闭眼,重新整理好情绪,点开转账,输入一串数字。
零点零零一秒后。
【对方已确认收款。】
【万事通:都能做到。】
在一连串零的金额下,万事通丝滑地忽略掉野猪的称呼,辛未荑也没有要持续辱骂奖励的意思。
【swan:收货地址发你了,快点发货。】
【万事通:好的。不过,老板,大额转账汇款会引起警方注意。】
【swan:怀疑我花的太少?】
【…………】
对话框出现了空白。
等再次出现新内容时,只有短短几行文字。
【swan:收到货了。】
【swan:互删吧。】
不仅和万事通断联,辛未荑还顺手和自己的终端做了个告别。她将粉末状的终端芯片混合到面包屑里,安静地等待扑腾着翅膀的鸽子们吞吃殆尽。
原本洒有面包屑的地面变得干干净净,毫无痕迹,锃亮无比。
“辛小姐。”
辛未荑听到声音,抬眼望向来人,是终端售卖中心的工作人员。
他面露歉意,将终端和公民证递到辛未荑面前,“您要的最新款终端。抱歉,调货花了点时间,毕竟这款刚挂上预售。希望您能原谅我们的疏忽。”
辛未荑弯起嘴角,露出笑容,“没事,喂鸽子也挺有趣的。”
工作人员闻言愣了下,“广场上的鸽子飞进来了?我们店里没有提供饲料啊。”
“我过来的路上买了面包,在等你调货的时候出去喂的。”,辛未荑一边低头说,一边开启新终端。
辛未荑习惯了用两个终端,废碎了和万事通有联系的私人号端芯片,她不得不开新号,并且买个新终端。
幸好旧的原本就不是用作日常人际联络,换新并不麻烦。
将新终端在手里过了一遍之后,辛未荑抬眼看向工作人员,“麻烦再包一个新的给我,谢谢。”
很快,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递到了辛未荑手上。
她掂量了下盒子,再次抬起眼,露出漆黑幽深的瞳孔,直直锁定住五官出众,气质冷淡的男人,“哥哥,我出门逛街,顺便给你买了礼物,要不要猜猜看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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