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方烨就看见秦韶华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看到方烨进来后，秦韶华向他打了个招呼：“回来了。”
方烨“嗯”了一声，不想多言，转身就往卧室走去。
他现在看见每一个人都感到一种难言的不适和尴尬。这种复杂的感觉深深地压在了方烨的身上，令他甚至没办法挺直腰板跟别人打招呼。
尤其秦韶华还跟他共处一个屋檐下，从法律角度来说，他们甚至算“一家人”。
但这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让方烨更加尴尬。
“等等。”见方烨要走，秦韶华突然叫住他。
方烨疑惑地转过头，“有事吗？”
秦韶华直视着前方的电视，淡淡道：“你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
方烨本能地觉得秦韶华应该不会跟他说什么好话，但他现在住在人家的家里，不得不低头。于是他只能不情愿地向客厅走去。
秦韶华仰头看着方烨，脸上没什么表情，方烨心里有点发怵。
他偏过头想了一会儿，然后低声道：“你妈妈……那件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方烨，我想跟你说，你不要……太难过了。”
方烨一怔，秦韶华这是……在安慰他吗？他觉得现在的场景有点诡异，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绝不像亲兄弟一样亲密无间，但是作为重组家庭的兄弟，秦韶华其实对他已经足够友好了。
也许是方烨对别人的期待很低，所以只要对方没有对他表现出明显的恶意，他就会觉得对方还凑合。
方烨依然记得他第一次搬到这个家时，秦韶华在他的桌子上放了一套价值不菲的乐高积木。
那还是方烨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礼物。
讲实话，连方烨都不知道为什么秦韶华对他这样。其实以他们之间尴尬的关系，本该像电视剧里的狗血剧情那样发展的。
但秦韶华的话并没有让方烨感到宽慰，反而令他更加难堪。
侮辱和嘲笑令他愤恨，但宽慰更令他感到羞愧。
方烨深深地低下头，一言不发，转身向房间走去。
秦韶华有些低沉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
“方烨，都会过去的。”
方烨的脚步微微一顿，都会过去的……
是吗？
林清怡这件事的影响远远超出了方烨的想象，就像平静的海面刮起的巨浪，把方烨这艘正在海上行驶的小船顷刻间掀翻。
他像一只夹缝里的蚂蚁，无路可逃，无路可活。
但作为林清怡的儿子，这是他该受的。方烨的心里深处知道，他其实不能反驳他的同学们对他的嘲笑。
因为他们说的其实是事实。
但是方烨无法坐视不理，因为就算他们说的事实，作为林清怡的儿子，他都不能任由别人侮辱他的母亲。
而且，他也不能怨恨林清怡。
因为他是她养大的。
他是她舍弃青春、美好、健康才养大他的。
方烨回到房间后，无力地坐在地板上，靠着门，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
一瞬间，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他想起了当年和母亲一起艰难生活的窘境。
那时的方烨七八岁大，林清怡的工作不稳定，因为经常换工作的缘故，方烨也跟着经常搬家。
当时的林清怡只有初中文凭，很难在这座城市里生存。她找不到好工作，两个人只能紧巴巴地过日子。
除了白天上班，晚上还要做点副业补贴家用。
有一次，母子二人在冬夜里卖玉米，城管过来驱赶他们。
林清怡赶忙收拾东西想走，摊子却被城管一脚踢翻。
锅里的玉米掉出来，汤洒了一地，还冒着热气。
方烨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胖男人。
他长得五大三粗，一脸肥肉，粗声粗气地冲他们吼道：“都说了这儿不让摆摊！他妈的就是不听！”
毕竟是林清怡违规在先，而且她只是一个女人，所以她一点也没反驳，只是赶紧把玉米从地上捡起来，想带着方烨走。
但那个男人和他的同伙没有停下，他们一脚把玉米踩到脚下，骂道：“收拾个屁还收拾！赶紧走！你这摊我们没收了！”
那一锅玉米是他们半个月的生计，林清怡不得不弯腰地乞求他们，“各位大哥，你看我们大晚上出来摆个摊也不容易，还带着孩子呢。您行个方便，我们收拾完马上就走。”
在旁边目睹一切的方烨完全愣住了。
林清怡怎么不还嘴？她怎么不骂人？她怎么这样低声下气？！
那是年幼的方烨第一次见到母亲如此卑微的时刻。
在他的心里，林清怡一直都是个盛气凌人的女人，他坚定地认为世界上不会有比她脾气更大的妈妈。
但是在这几个男人面前，在残酷的生活面前，他才知道母亲是如此弱小。
灯光照在林清怡脸上，胖男人看清了林清怡的容貌。他突然说：“你长得不错嘛，家住哪的？”
林清怡勉强一笑，“离这挺远的，大哥，我们下次不敢了。您大人有大量，让我们走吧。”
说完，林清怡从包里掏出一百块塞到男人手里。
胖男人收了钱，揣到兜里，上下打量着林清怡， “要不这样吧，你留个联系方式给我，我下次给你找个好地方。”
林清怡干笑，“谢谢大哥，不用了，我们下次不来了。”
胖男人的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欸，妹子，我看你大晚上带着个孩子也不容易。这样吧，你坐我车，带上你的小孩，我送你们回家。”
林清怡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们自己回去。不麻烦您了。”
胖男人一把握住林清怡的手，旁边的几个人都开始起哄。
“交个朋友嘛妹子，这样以后你做生意也方便些。”
“就是，交个朋友，出去喝两杯，以后你摆摊我们不管。”
林清怡顿时一惊，想把手抽回来，但那个男人的手劲却大得很，她根本挣脱不开。
方烨有些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知道妈妈被欺负了，连忙大叫：“放开我妈！”说着他冲到两人之间，狠狠掰开男人的手。
男人顿时恼了，狠狠推了他一下，把方烨推在了地上。
林清怡尖叫，“这是干嘛！你们要干嘛！”她使出浑身力气挣开男人肥腻的手，赶紧把方烨从地上扶起来。
男人肥胖的脸扭成一团，高声怒道：“你儿子真是没规矩，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我替你管教一下！”
林清怡彻底怒了，她冷声说：“算了，这摊子我们不要了。东西你拿走吧。”
说完她就拉着方烨打算骑车回家，但那几个男的怎么肯依她。
“哎哟妹子，你脾气咋这么大啊，哥哥就跟你开个玩笑嘛，你看看你。”
“就是啊哈哈哈哈，别生气嘛。”
林清怡冷着脸不理他们，让方烨坐上三轮车，骑上就要走。
胖男人依旧不依不饶，他一把拽住林清怡的胳膊，“妹子，留个联系方式再走。”
林清怡怒道：“滚！”
男人终于拉下脸来，大
骂：“妈的你个死娘们，给你脸你还上天了是吧。”他狠狠攥住林清怡的胳膊，痛得她叫出声来。
方烨立马跳下车冲上去狠狠打了男人一拳，“不许欺负我妈！”
男人大怒，“妈的！小兔崽子看老子不弄死你！”说完男人抬脚就往方烨的肚子上踹，方烨被踹得摔在地上，痛得他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位了。
但他并没有因此退缩，反而像一只被激怒的小兽，他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再次冲上前，使出全身力气对那个男人拳打脚踢。
男人更怒，狠狠掐着方烨的脖子。“妈的小王八蛋还来劲了是吧！”
林清怡见状立刻冲上前把方烨拉回来。“住手！住手！他还是个孩子！”
他们的动静越来越大，惹得周围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大家看着他们议论纷纷。一个大哥朗声说：“哎哟干嘛啊兄弟，怎么还跟一个小孩过不去！”
“就是啊怎么还打小孩啊！多大的人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声音越来越大。看着周围的人越来越多，男人顿觉脸上无光。
“大家伙儿给我评评理！这里不让摆摊，我让他们走他们不走！劝了好久都没用！这小孩还打我！”
方烨立刻大喊：“骗人！是你先欺负我妈来着！”
两方争执不休。方烨挡在林清怡面前，眼睛喷火，随时准备再来一架。
“哎哟行了，多大的点事儿啊。大家都不容易，各退一步！”一个大哥上前打圆场。
“是啊是啊，差不多就行了，动手多不好。”
男人指着方烨和林清怡大骂：“妈的，什么玩意儿啊，一个臭娘们，一个小疯狗。走走走，真他妈晦气。记住，下次别他妈在这摆摊，不然老子饶不了你们，听见了嘛！”
林清怡把方烨揽在怀里，母子二人愤恨地看向这几个男人。
那几个男人终于走了，周围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去。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林清怡叹口气，弯下腰把玉米一个一个捡起来。方烨也蹲下来帮妈妈一起捡。
林清怡说：“这些都不能卖了，但是洗一洗咱们还能吃。”
方烨看了一眼林清怡，说：“嗯，正好。我喜欢吃玉米。”
林清怡轻轻叹气，她知道方烨并不喜欢玉米。
母子二人收拾了好一会儿，才把东西收拾好。林清怡骑着电动三轮车，方烨裹着小摊子坐在后面，两人就这么回家了。
冬夜寒风刺骨，能生生刮掉人脸上的一层皮。方烨把脸缩在毯子里，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
刚刚发生的一切犹如在方烨心上插了一刀，这是他第一次直面生活的残酷。
这时候他才明白，原来在生活和社会面前，他和母亲是如此渺小。
方烨看着林清怡的背影，说道：“妈，你再等等。”
风太大，林清怡没听清方烨说什么。她微微扭头问道：“你说什么？”
方烨垂下眼睛，“没什么。”
时间飞逝，好像那一幕才发生在昨天。
方烨想起曾经发生的事，轻轻用手捂住眼睛，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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