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卿宁避开了他的视线。
手上的黑伞歪了歪,喻和就看不见许卿宁的脸了。
喻和心下一紧,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许卿宁就反手虚虚握住了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推回了伞下。
“嗯。抱歉。”
许卿宁哑声道。
“是我太心急了。”
雨伞挡住了许卿宁的视线,喻和却还是觉得那股重量若有似无地压在他身上。
喻和搓了搓被推回来的手指,感受到了些微的潮湿。
*
越往家去,雨越绵密。
花了比平时多半倍的时间走到家,喻和推开院门,瞧了眼空无一人的客厅,便径直走向灶房。
刚推开灶房门,继母的怒斥就传了出来:
“你跑哪儿去了!不吃饭想当神仙吗!请你给弟弟带点糖吃跟要你命似的,地不扫饭也不做,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喻和动作一滞。
……忘了他和继母的矛盾还没解决了。
此刻嘴比脑子快,喻和还没来得及去看许卿宁的表情,怼人的话就脱口而出:
“不然呢?你要是人饿了不知道自己煮饭?”
他扫了眼空荡荡半点油星儿都没有的铁锅,忍不住笑了。
“真候着我呢?”
继母气得瞪大了眼睛,抬手一拍台面,声音听得喻和手疼。
“你…!”她喘了口粗气,调动了全身力气稳住情绪,“行。就算你跟我们没感情,弟弟是你看着长大的吧?”
喻和乐了:“小孩我生的?怎么没人通知我一下?”
他看了眼跟在继母腿边的小孩,目光停留在小孩鼓鼓囊囊的衣兜。
里头大概全是他妈妈给他买的糖果。
面上笑着,心里一下子就淤塞起来。
“他吃零食都吃饱了吧,吃午饭干嘛?养猪呢?钱景辉帮工那家猪场冻死了小猪崽正好你家小孩顶上,我看正合适,考虑一下赚个外快?”
这话对于继母来说就特别恶毒了。
她气不打一处来,抄起手边的笤帚就往喻和跟前冲。
忽而肩膀一沉,搭上来一只微凉的手。喻和一愣,抬头回看——
是许卿宁。
糟了!
喻和的恶毒笑容一下子就收了起来。
完了完了,客人还在这里,他一时吵架上头,嘴快全给秃噜了!
小心翼翼瞟了下许卿宁的脸色,嗯,更差了,难看得要死。
喻和瞬间就像是被摸顺了毛的狼崽子,乖巧安静得不得了,配着他那棉花似的长相,欺骗性十足。
抓着抽人利器就要往喻和这头冲的继母也看到了许卿宁,猛地顿住,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整个灶房只剩下了不明所以的三岁小孩,看着妈妈气势汹汹要动手,还兴高采烈地挥手鼓掌哇哇叫。
“哈哈。”喻和配合地笑了两声。
真有意思。
然后被许卿宁拍了拍肩膀。
喻和缩了缩肩膀,彻底乖了。
而许卿宁脸色黑如锅底,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坏心情,那眼神,看谁都带着刀子。
谁来都会被千刀万剐劈成血雾的那种。
许卿宁大老远赶到这里,当然是把喻和查了个清清楚楚,万无一失。
他知道喻和被谁收养,变故后又搬去了哪儿,属于他的东西都被谁占了去、花了去。
他甚至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见到人就立刻把人带走,越快越好。
但真到了见到人的时候……
他发现自己心理准备还是做少了。
当他看见少年穿着陈旧的袄子站在路边上,当他看见这座窝在山坳里的院子,当他看见客厅里铺满的幼儿爬行垫、各类五彩的玩具,再把视线重新安放到灰扑扑的喻和身上……
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还跟这些人废话什么?
这里有什么再待下去的必要吗?
他恨不得拉着喻和的手腕把人绑走。
许家最小的孩子,他的…弟弟,就住在这样一个地方,和这些人生活在一起。
许卿宁深吸了一口气。
“您好。”他看着喻和的继母,面色沉静,维持了表面上的体面。
喻和立刻往旁边儿让了一步,跟着向继母介绍起许卿宁的身份和来意。
许卿宁瞟了眼喻和。
明明刚才还剑拔弩张,一转瞬少年整个人立马平和下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和继母交流。
仿佛习惯了这类情况。
这一头,继母早把笤帚往角落一甩,听着许卿宁金光闪闪的背景越听越冒汗,下意识用抹布擦了擦手,调和道:“哎哟,您看您这……”
“不然,也到饭点了,您先留下来吃顿饭…?”她跟许卿宁赔着笑脸,“吃了饭大家慢慢儿聊,慢慢儿聊。”
说着继母看向灶台,空的。
今儿喻和罢工没做饭,当然是空的。
喻和突然发声:“那我去做?”
许卿宁凉凉看他一眼:“你做?”
喻和跟个没事儿人一样,笑得自然:“对啊,平时都是我做。”
他成功地把许卿宁惹得更阴沉了。
“不用了。”许卿宁看向继母,破天荒露出一个笑,“不瞒您说,我挺急的。先把事情商量好了再谈其他吧。”
*
不大不小的平房客厅坐了三个人。
继母拘谨地坐在主位,喻和占据了侧面儿最小的单人沙发。
而许卿宁坐在旁边稍短一截的沙发上,端着喻和给他倒的橙汁,舒展从容,自带气场,仿佛他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许卿宁带来的文件全部传阅了一遍,除了没有亲子鉴定,其他文件都无可指摘,字字句句都指向喻和,明明白白昭示了那个真相:
喻和就是许家失散多年的小少爷许卿和。
也许是顾忌着刚才当人家的面骂人家亲弟弟,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一下这个家庭独有的精神风貌,继母这会儿安静多了,说话的语气也和气了很多:“…情况我都清楚了。”
“但这件事吧,还是要看小孩的意愿……还有他爸。他爸还在外面打工,养了他十几年,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这么说走就走…也不太好是不是?”
许卿宁大致能猜到这位女士的意思,正要开口,被喻和抢先。
“嗯?怎么,舍不得我?不会吧?”少年坐姿端正,面带笑容,“阿姨,咱们也别讲这些虚的,你想要什么,钱景辉想要什么,我清楚,也别觉得别人是傻子。”
“客套成这样,您说出来不觉得恶心吗?”
平时不尊重他,这会儿倒要考虑他的意愿了,喻和听着都反胃。
“本来我都不打算和你们追讨卖房子的钱,您怎么还想卖我换一笔抚养费啊?不太好吧?”
许卿宁闻言都怔了怔。
这小孩长大后……攻击性拉满啊。
当着外人的面被喻和说了一通,戳破了心思,继母实在是挂不住,涨红了脸对着喻和吼道:“对对对!你有理!你不得了了!逮着个房子以为自己能上天啊!你看看谁家孩子像你这样天天跟长辈顶嘴狡辩!”
“你爸养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几年也没说缺你吃喝,还供你上学,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以为我不让你走是害你吗!你爸不在家,我能让外人稀里糊涂就把你带走吗!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难怪当年你被拐!”
喻和脸色一沉,霎时敛了笑意。
这一套套的,说得她真是他亲妈似的。不过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几个寒暑假,养母也算不上啊。
路边阿姨突然发疯攻击人,要不要帮她打120抢救一下?在线等,不急,死了最好。
忽然,许卿宁搁下瓷杯,杯底在玻璃的茶几上撞出清脆的响声。
“我的弟弟就活该被拐,您是这个意思吗?”他看向继母的神色依旧,却莫名带了一分独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
继母卡壳。
在喻和面前她还敢摆出长辈的架子,但在这位城里来的、一看就很有钱的人面前,她不自觉就矮了一头,声音虚了不少。
“三年前您与喻和的养父钱景辉先生结婚,婚后生下一子,住进了盖好的新房。结婚的钱是哪儿来的,养孩子的钱是哪儿来的,盖房子的钱又是哪儿来的,想必您比我更加清楚。”
“而这笔钱有多少用到了我的弟弟身上,您和钱先生究竟待我弟弟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
许卿宁笑了笑。
喻和瞅了一眼,觉得他笑起来比不笑还要吓人一点,有一种天凉王破的美感。
这就是总裁吗?他也想学。
“您需要给钱先生打个电话确认一下事实吗?我手上也有相关文件,您可以随意查看。如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把我的律师联系方式给您,您可以和他联系。”
继母接不上话。
她当然知道事实是什么。只是她没想到,这个城里来的喻和哥哥连那些陈年旧事都知道,手上有证据,还像电视剧里那些主角一样有律师。
她哪里和律师打过交道啊。
话说白了,骗子又怎么可能上门来明目张胆拐一个高中生,还穿得那样时髦,手腕上的表金灿灿银闪闪的,她可从来没见过。
不会比他们卖出去的房子还贵吧?
……
几分钟后,继母拿到了许卿宁律师和助理的联系方式,捧着手机到角落和钱景辉打电话去了。
喻和试探性地蹭到许卿宁面前,露出一个乖巧的笑:“我带你到处看看?”
这会儿倒是一点都不扎手了,尖刺敛得干干净净。
许卿宁跟着他起身。
说是参观,其实也没什么看头。农村修出来的平房都大同小异,在见惯了繁华的许卿宁眼里估计全是破烂。
家里房间不多,一个客厅一个厨房两个卧室,卧室一大一小,大的给了继母和孩子,小的给了钱景辉。
你问喻和住哪儿?
仓屋呢,那么大一个屋子,抵得上两个卧室,够他住了。
喻和主要还是带着许卿宁看他住的房间,尽量找出一些美好回忆分享给这位天降亲哥。
仓屋确实很大,喻和睡的单人床只占了房间一个小小的角落,剩下其他角落堆了很多纸箱布袋和柴火。
空气里飘着抹不去的灰气。
喻和挂着笑容跟许卿宁闲聊,在屋子里转了个圈,发现后者的目光停在他床头柜上不动了。
柜子上摆着一幅照片。
照片里有一个笑得爽朗的女人,一个小男孩,男孩怀里还有一只小狗。
那是喻和七岁时拍的照片,当时妈妈买了这只白狗给他做玩伴。而今物是人非,白狗也从油光水滑的狐狸小狗变成了旧棉絮一样的老狗。
许卿宁静静地看着照片。
而喻和盯着许卿宁的侧脸。
他现在……还没有他是他哥哥的实感。
他甚至有些害怕跟许卿宁一走了之,远赴一个陌生的家,将熟悉的乡土抛在身后。
但将目光放到许卿宁身上的时候,他心里又全不是滋味。
他是第一天知道自己还有哥哥,但他的哥哥……绝不是第一天在找他。
遇见许卿宁这一路,他能感受到对方时时刻刻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好多次许卿宁想要靠近他,又停在原地…
是不是在顾忌他的心情?
就像现在,喻和看着许卿宁站在原地,视线死死锁在那张照片上,像是想要去触碰,最终却还是没有轻举妄动。
沉吟片刻,喻和轻轻靠近许卿宁,伸手牵上了对方的手:
“哥哥。”
也许他听了会高兴一点。
许卿宁瞳孔微颤,愣了一下,转身握紧了喻和的手,脱口而出:
“跟我回去。”
说完这话,许卿宁闭了闭眼。
“…去县城,住一晚,明天早上再过来。”
他顿了顿,吐出一口气,复又接道,语气再添了两分轻。
“…好吗?”
喻和说不出来一个“不”字。
[黄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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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Chapter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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