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步楼在洛城东街最中间的位置，古铜色的三字牌匾据说是先皇亲笔所题，至今依旧不逊当年。
唐琦脚刚踏上台阶还没踩稳就被等在门外的店员迎了进去：“嗨呀，小侯爷，可算让我等着您了，天字一号房，林小爷已经在里面候着了。”
唐琦嗯了声便继续跟着他走，远远地就瞧见林嘉措在门口踱步，神情十分不安。
“怎么了？”唐琦问他：“在外面站着干什么，进去啊。”
唐琦揽过他肩带着他往里走，林嘉措还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向唐琦的眼神里竟夹了几丝同情。
“你这什么表——”唐琦揶揄的话伴着推开门的动作被硬生生吞了回去。
天字一号房内，程君实正坐在中央，毫不客气地喝着茶水。
“你怎么把他叫过来了？”唐琦尽力维持着脸上和善的笑容，咬着牙问向旁边的林嘉措。
林嘉措则是一副笑比哭还难看的模样：“冤枉啊，他自己找来的，往那一坐谁敢招他。”
“嗨，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的程少监司，有失远迎啊，早说你来，我肯定叫人早早布菜，哪能让你只在这喝茶，嘉措，你怎么回事，不知道好好招待少监司吗？”
唐琦还在将那些场面话尽数输出，手背却是突然一痛，手指在空中划了好几下才接过程君实扔来的东西。
“唐小侯爷，刑法司不是你的私人问询室。”似是听烦了场面话，程君实话说得极重。
唐琦笑了两声，把刚接回来的令牌在手中掂了几下又重新系回腰上，见程君实起身要走，他下意识开口问道：“程少监司不再坐会？”
程君实极淡地蹙了眉，没有多少情绪地盯着唐琦：“你觉得呢？”
他的官服尚未褪下，怎么看都不像是久坐的人，唐琦突然觉得程君实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对傻子的怜悯。
他极心虚地摸了下鼻头，索性程君实并未盯他太久便抬脚走了，刚至门口程君实把上门的手突然一顿，他回过头对着唐琦：“他叫张栋，曾经是王实礼的门客。”
唐琦愣了片刻，回道：“谢了，回头请你吃饭。”
程君实瞥了眼站在一旁的林嘉措，又看了眼唐琦，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着推门出去了。
“我去，仲乐你看见没，他刚看我那眼神，我差点以为他要刀了我。”
“淡定，他看谁都这样。”
唐琦坐回桌前倒了杯茶，刚入口便被苦得拧紧眉头：“你这选的什么茶，这么苦？”
“程君实点的，千叶茶。”唐琦刚准备吐出的茶水又被生生咽了回去。
千叶茶，以味苦价昂在各世家纨绔中闻名，是他们大摆宴席充场面的首选，唐琦手一推，抹开了桌上的茶水：“他还真是财大气粗。”
“哦，忘记说了，这茶水记你账上的。”
唐琦：……
好，很好。他额头青筋跳了跳。
“不过仲乐，你怎么知道程君实会按照你的意思套话？”
唐琦一耸肩：“我不知道啊。”
“哈？你不知道？”
“我没指望他能帮我套话，把那小子送进刑法司只是想给他点教训，没想到还真有意外收获。”
话刚说完，楼下便传来酒瓶碎裂和咒骂的声音，唐琦和林嘉措对视一眼相继走出去，搭在栏上探头去看。
那是围了个黄皮披风的男人，勾着臂膀圈了个女孩，手里还拎着酒壶，嘴里冒出的字词污秽至极，唐琦觉得太过反胃，还没来得及开口，底下的人倒是先看见了他们。
“呦，这不是小侯爷吗？下来喝两杯？”
他揽过女孩，仰目看着唐琦，眼里满是阴笑，唐琦往杆上又靠了几寸：“不了，你的酒太腥，喝不惯。”
他又在空中嗅了几下，极为嫌弃地捂住鼻子：“王实礼，你快把手撒开，那味大的，别把人姑娘熏着。”
林嘉措在一旁没憋住笑，底下的王实礼被唐琦怼的有些恼羞成怒，撒开围住女孩的手，像是找到什么泄愤的理由指着林嘉措鼻子骂道：“笑什么笑？你不过就是唐琦身边的一条狗，跟了他几年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还没轮到林嘉措说话，身边的唐琦已经先他一步开口：“王实礼，别逮着人就咬啊，就那么迫不及待把你的粗鄙展露出来吗？王家好歹在洛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你爹任职京州，怎么就教出你这样的人来？”
“我呸，唐琦，你他妈好意思说我？你以为你当个什么破狼策军的将领就了不得了？鼻子比天还高，瞧不起谁呢？”
他一下掀翻旁边的桌子，酒瓶杯具碎了一地，楼上又慢慢走来个锦衣髦首的女孩，面容清冷，她瞥了眼狼藉的地面：“共计六百七十两，明日我会遣人去贵府取，王公子今日不妨早些回府。”
她抬手从后面唤人上来，都是些看着能一个挡三个的打手。
“你们给我等着。”
王实礼领着他身边的几人，边走边骂，甚至没忍住往地上啐了好几口。
“沈楼主，你们这怎么什么人都能进来喝两杯酒？”
楼上的唐琦笑着问她。
沈知清抬手叫人收拾地面，自己则慢慢回身拎着裙摆上楼：“自然是比不得狼策军用人严谨，小侯爷见笑了。”
沈知清跟着唐琦他们一起走进天字一号房，唐琦先开口道：“你居然回洛城了？”
一旁的林嘉措拿了壶新换的茶水，给他们几个都倒上一杯。
沈知清喝着茶水，眼里的情绪看不太明白，只是简单地嗯了声。
“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待在沧州呢。”
林嘉措有些惊诧地问她。
“我爹让我回来的。”
“他这么着急叫你回来做什么？”
沈知清喝茶的手一顿，睫毛微不可察地闪了下，才缓缓开口：“成亲。”
“成亲？？”
林嘉措震惊到差点从椅上跌落，唐琦倒是显得淡定，带了几分调侃地意味看向沈知清：“怎么，周自野当上大将军了？”
沈知清看起来文静，但于情爱一事，却是出人意料的大胆，她年幼得周自野所救，便一心钦慕，与其他女子不同，沈知清喜欢一个人，从不遮遮掩掩，她就是想要天下人作见证，所以，她当众堵了周自野的路。
而周自野在被她连堵好几个星期后终于放话道：“等我当了大将军，就来娶你。”
沈知清还真就信了，一心等着他成为大将军，这段年幼的往事在唐琦那一圈人中传的甚广，好像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认为他们最终会成婚。
“不是他。”
沈知清的语气依旧很淡，似乎在说一件与她毫无关系的事。
“不是他？？”
林嘉措更震惊了，他知道沈知清性子拗，当年哪怕是被人指着脊梁骨，也依旧端端正正地站在周自野面前，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的心意表达出来，那等气魄，让林嘉措瞠目。
“不是周自野？那是谁？”
沈知清默了许久，才吐出个名字：“叶迁。”
“叶迁？不可能。”
要说沈知清与周自野的故事中一定要有一个不可或缺的人，那就肯定是叶迁。
唐家镇北，叶家安东，叶迁是叶家长子。
当年那段故事里，隐去的便是叶迁的名字，他自幼爱慕沈知清，她堵了周自野多久，叶迁就在一旁陪了多久。
“没什么不可能的，官家下旨，皇命难违。”
沈知清嗓音很累，似是谈起这件事要抽干她全身的力气。
唐琦短暂懵住，相较于沈知清，他对叶迁更为熟悉，在沈知清追爱周自野的时候，叶迁就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的名声。
和沈知清大声表白心迹一样，叶迁在身后也同样坚定地为她辩驳。
若不是当初唐琦撞见他跟人就着坦然和放荡争论的面红耳赤，这份感情也许就真的被葬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他以他父亲的军功，换了他跟我的婚事。”
沈知清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难掩眸中的嫌恶。
一个连婚约都需要用家人军功相抵的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决定了她的人生，她怎么可能不恨。
“不会的，叶迁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小侯爷，我知道你与他私情不浅，可事实如此，你觉得再如何替他辩驳还有意义吗？”
沈知清有些强硬地打断唐琦的话，她对叶迁的感情实在复杂，从前是友人，她觉得叶迁稳重，为人端庄正直，是为良人，自然乐意与之往来，可此事一出，就像是清茶里沾了土，虽仍旧能喝，可心里的芥蒂却时时刺着人心。
唐琦也是蹙着眉头，沈知清不知，但他却是明了的，若是叶迁真的有强娶的心思，又何至于等到现在？
“你们何时成婚？”
沈知清终于放下手中的杯子：“下月初九。”
“这么急？”
林嘉措又是一阵讶异：“青藤谷一战结束尚且不足一月，叶将军还未来得及回京州，你与叶迁下月便要成亲？”
沈知清也是一愣，“叶将军还未回京州？”她又转头看向了唐琦疑惑道：“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青藤谷一战结束后，我原是要同叶将军一道南下协助我爹南征的，只不过突然被叶将军调任回京。在京州述职待了半个多月后，又领了官家旨意这才回到洛城。”
唐琦凝了凝神，他本来就觉得那道调令下的古怪，如今更是疑惑重重。他还在思索时，天字一号房的屋门突然被人撞开，闯进来的少年神色慌张，话音里透着急切：“哥！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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