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钟华艰难地咽下吃了一半的鸡蛋,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道:“药是快见底了。”瞥见二人担忧的目光,她话锋一转,插科打诨起来,“害,年纪大了都这样!不过也就晚上咳得凶,白天没事人似的!”
可欣低头抿了口豆浆,默默将姑妈的咳嗽声刻进心里。早饭后,她背上竹篓,跟着钟华走向茶山。
她身形纤细,那竹篓衬得她清纯里透着几分不经风雨的娇气。
明媚白皙的脸庞在茶山间格外醒目,与本地人常年风吹日晒的黝黑截然不同,倒像是误入山间的电影明星,引得采茶的人们频频侧目。
“哟,钟华,这标致姑娘谁呀?”几位老同事忍不住打探。
旁边几个帮家里干活的男大学生,目光更是黏在了可欣身上——村里鲜少来生面孔,何况是这样耀眼的姑娘。
钟华头一回被这么多目光聚焦在侄女身上,一股自豪油然而生,朗声道:“我亲侄女!都别瞎惦记啊,人家名花有主啦!”一句话,干脆利落地掐灭了周遭蠢蠢欲动的心思。
旁边一个采茶大伯却乐呵呵接茬:“这么俊的姑娘,有对象不稀奇!再说了,结婚还能离呢,机会嘛,排队等着呗!”
一旁的阿姨们顿时爆发出响亮的笑声:“哈哈哈!”
茶山上的气氛轻松快活。见可欣抿唇浅笑,并不恼,大家很快把她当成了自家人。
钟华手把手教可欣辨认最嫩的叶尖,示范又快又完整的采摘手法。可欣学得用心,不一会儿便有模有样。
清风拂过,裹挟着新茶的清香和隐约的桂花甜意,仿佛能涤尽烦忧。一位大伯一边手上麻利,一边扯着嗓子聊开了:“你们还记得我说的那个王姐不?四十了还不肯结婚,结果憋个大招,找了个小十岁的!好家伙,现在让爱情滋润得,整个人都返老还童了似的!”
“啊?她要办事儿(结婚)了?”旁边的大姨惊讶道。
“那倒没听说!不过依我看啊,这年头,结不结婚真不打紧,俩人在一起乐呵就行!”大伯咂咂嘴。
另一位大姨叹口气:“还乐呵呢?找个正常对象都烧高香!我闺女前阵子被人追,情人节那小子发红包,你们猜多少?”她一脸一言难尽。
大伙儿看她脸色,猜得小心翼翼:“五块?”“五十?”“一块?”
大姨连连摇头,最后翻了个白眼,恨声道:“零点零一分钱!还一口气连着发了十几个一分!”
“够大方吧?”她拔高了声调。
凉亭下顿时爆发出哄堂大笑。
一位阿伯笑得直拍腿:“瞧瞧!就这路数的‘大方’,难怪现在不婚不育的风都刮到咱村里头了!谁敢结?”
提起结婚,几个上了年纪的阿姨纷纷摇头,半是玩笑半是真心:“我现在算明白了,早十年就该学学王姐,找个小的!”
“可不嘛,男人啊,过了二十五,直接奔六十去喽!”
这话一出,周围的男同胞们眼神飘忽,陷入了可疑的沉默。
可欣憋着笑,心里却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听着这些啼笑皆非的“案例”,傅宣的好在她心里愈发清晰珍贵,一股想要好好珍惜他的暖流悄然涌动。
有这群活宝同事的八卦助阵,一个上午飞逝而过。午饭时分,大家卸下工具,聚到凉亭里,把各自带来的饭盒往大石桌上一摆。十几份饭菜汇成一片,香气四溢。众人默契地盛好米饭,围坐一圈,你夹我一筷子菜,我尝你一口汤,吃得热闹又满足。
“嗯!林姐,这次排骨火候绝了,一点儿不柴!”
“吴叔,你这青菜嫩得掐出水,鲜!”
“那是!你嫂子自个儿园子里现摘现炒的!”
欢声笑语混着对菜肴的点评,气氛比吃席还温馨热闹。可欣夹起一块排骨,小口吃着,津津有味地听着家长里短。看着姑妈脸上洋溢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她心底的笑意也更深了。姑妈的生活,有真爱相伴,有热爱的工作,还有这群可爱的人围绕,多么踏实。
她忽然想起《明朝那些事》结尾那句话:成功的人生,就是用自己想要的方式度过一生。
念头一转,她又想到母亲陈敏。自她有记忆起,陈敏似乎从未真正“落地”生活过。她的心力总耗在未完成的焦虑里——没生儿子时愁云惨淡,生了儿子又陷入新的愁绪。眉头永远紧锁,见人便诉苦,抱怨男人的无用,强调自己如何为家牺牲。她试图用巨大的“牺牲感”换取同情或认可,转头却又恨不得将自己吃过的苦,加倍让女儿再尝一遍。这样的人生,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夺舍”了,本该绚烂的底色被涂抹得苦不堪言,甚至要将身边的人也拖入泥潭。
可欣的目光投向远处潺潺流淌的小河,陷入沉思:到底是什么,让起点相似的两个人,活出了天差地别的人生?
钟华正和同事聊到兴头上,忽然用手掩着嘴,笑得肩膀直抖。笑着笑着,她脸色陡然一变,猛地抚住胸口,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咳咳!咳咳咳——!”那咳声一声紧似一声,撕心裂肺,在空旷的山谷间激起令人心颤的回音,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这骇人的咳声将可欣猛地从思绪中拽回。周围人的笑容僵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真切的忧虑。
“钟姐,你这咳嗽…听着不对劲啊,真得去大医院瞧瞧了!”有人压低声音,语气严肃。
“是啊华子,小病拖成大病就遭罪了!身体是本钱,马虎不得!”另一人附和,脸上满是关切。
钟华咳得满面通红,好不容易才顺过一口气,依旧摆摆手,试图用老话搪塞:“没…没事…咳咳…老毛病了…药…药一直吃着呢…”
“唉,上了年纪是容易出毛病。我们那片儿的老王,才五十出头,老年痴呆了!整天…唉,不说了,吓人。”话题转向了沉重的老年病,气氛有些凝滞。
可欣轻轻拍抚着钟华瘦削的背,看着她咳得煞白的脸,心直往下沉,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姑妈,下午我陪你去镇上,拿完药,我们直接去县医院检查。”
钟华捂着嘴,虚弱地点了点头,没再反驳。
村里的小药坊,最初是钟华的依靠。咳嗽初起时,走一公里去拿点药,还能顶用。后来药效渐微,她才不得不坐三轮颠簸到镇上的诊所。镇上的药似乎好些,几年下来,每月去镇上取药成了例行公事。
起初是丈夫吴城陪着。但钟华渐渐发现,一同出门时,吴城总有些心不在焉,话说到一半眼神就飘远了,有时甚至捧起本书看得入神。后来钟华嫌这“陪伴”反而添堵,索性就自己去了。
这是可欣第一次陪钟华踏进镇上的诊所。说是诊所,外观倒像个小型的卫生院。问诊出奇地简单,连挂号都省了。接待她们的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医生,动作缓慢却细致。他仔细听了钟华的描述,又拿出听诊器在她胸前背后听了半晌,眉头越蹙越紧。
“最近…咳出的痰里,带血丝吗?”老医生放下听诊器,抬眼直视钟华,语气平缓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诊室里瞬间安静下来。钟华垂下眼帘,沉默了几秒钟,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才极轻地点了下头,声音低哑:“…前两天…是有一点。”
可欣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猛地攥紧了姑妈冰凉的手,指尖都在发颤。
老医生深深叹了口气,摘下老花镜擦了擦:“姑娘,听我一句劝,别在镇上耽误了。赶紧去县里,最好去市里的大医院,拍个片子,彻彻底底查清楚。这…不是小事。”他的语气沉重而笃定。
扶着钟华走出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诊所,午后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可欣感觉姑妈靠在自己身上的重量似乎更沉了,她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急和恐惧:“姑妈!医生都这么说了!我们马上去县医院,现在就去!”
钟华默默把刚取的一袋子药塞进随身的布包里,脸上努力想挤出点云淡风轻,却掩不住那份灰败。“咳…傻丫头,急什么。我们庄稼人…小病看看,大病…治也白搭。钱花了,罪受了,最后…人财两空图什么?”她的声音透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认命。
“姑妈!”可欣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拔高了,“你身体要是垮了,姑父怎么办?你们不是说好了,等他的书大卖,要一起周游世界的吗?”
钟华停下脚步,望着远处灰扑扑的街景,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声音轻得像叹息:“前半辈子…跟着他,福…也算享过了。后半辈子…要是我的命,真能换他写出一本爆款…咳…也算…没白疼他一场…” 这话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和奉献,却也透出绝望。
“姑妈!”可欣又急又怕,用力跺了下脚,声音带着哭腔,“别乱说这种话!快呸掉!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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