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是大越培养国之栋梁的地方,齐聚来自全国各地的优秀学子。其中不乏穷苦书生。
“出事的这位学子名叫张仲贤,冀州人士。家境贫寒,家中有一老母和一个十岁的妹妹。去年三月中举,为冀州甲等。同年四月入国子监。吏部已将其列入新一轮官员考察对象中,如无意外,一年后便能学成,走马上任。”
张仲贤房中,一名绣衣卫简单明了地介绍着张仲贤的生平,苏黎却对他不凡的记忆力和概括力佩服不已。毕竟从事发到现在不过一盏茶工夫,查阅资料需要时间,记下一个人生平所有的信息并从中提取最关键信息,更需要时间和不俗的能力。
监察司,果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
苏黎收了收心,集中精神观察房中一切。
张仲贤痛苦地死在他的床榻上,面目狰狞,双手反掐着自己的脖子,手指如鸡爪子一般,扭曲到厉害。
仵作已检完,起身恭敬报告:“回禀大人,此人于今早丑时三刻到寅时二刻死亡。死亡原因是自掐脖子导致断气。另外,在他腹中发现大量酒菜残渣。”
韩伯廉点点头,回头问苏黎:“你怎么看?是否自杀?”
苏黎摸着下巴,边想边道:“我不知道。可现在下结论恐太早,还是应该查清楚了再说吧。”
“你打算怎么查?”
“刚仵作说他腹中有大量酒菜残渣。国子监规矩甚多,其中有一条便是不允许学子在国子监聚众饮酒,那就只能说明他昨夜定是出去喝酒了。可一个人喝酒多无聊,因此多半是有同伴同行。若我是该案主办,我想先从昨夜与他一同喝酒的几个人入手。”
“很好。那该案便交给你去查吧。”
“什么?”苏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交给我?”
韩伯廉道:“嗯,有什么问题?当然,我会从旁盯着。”
查了一圈,国子监的学子们无人承认昨夜与张仲贤一起出去吃花酒,各有各的不在场证明。
苏黎也不急,慢慢分析道:“听闻国子监的元先生是位德高望重、博学多才的大学者。从学子们的话中得知,元先生对学子们的要求甚高,严厉且不通人情,只要犯错就会被记上一笔,甚至作为日后吏部考察的重要依据。因此无人敢承认昨夜偷溜出去喝花酒,也在情理之中。”
韩伯廉道:“元先生也教过我,我看我还是亲自去拜访一下先生,听听他对此事的看法。”
二人马不停蹄地赶往元先生的住处,简单无华的三间房,简陋的牌匾上写着三个字——“斯漏居”。字体遒劲潦草,似有诉不尽的沧桑和抱负。
韩伯廉阐明来意,门童进屋通传,一会便出来了。
门童行礼道:“二位,先生身体不适,已经睡下,不想见客。”
青天白日,阳光甚好,国子监的教书先生却在家中睡大觉?
苏黎和韩伯廉面面相觑。韩伯廉道:“先生身体不适,这耽误不得。不如学生去请个大夫过来瞧瞧吧。”
门童急了,忙道:“不必了。先生其实并没生病,而是……而是这里不舒服。”说着用手指了指胸口。
韩伯廉当下明白过来,道:“可是为了张仲贤之事?”
门童叹了口气,道:“正是。今日一早先生上职,却始终不见那学生来听课。先生气急,以为他懒惰懈怠,便亲自去寻他,还说要给他记上一笔。可是推开门,却看见那学生竟死在了自己的床榻上。先生当即晕厥,是几个学生送他回来的。”
苏黎道:“元先生是吓着了?”
“非也。”门童道,“先生不是吓着了,而是心痛。先生常在府中谈及那名学生,称他是惊世之才,看事看问题眼光独到,是个难得的人才。可不知为何,近来这些时日,先生回府总唉声叹气,好像是那名学生不再像从前那般刻苦用功,常在先生的课上打瞌睡,先生留的作业也时常完不成。”
从元先生处出来,一名绣衣卫前来报告:“大人,卑职发现一条线索。死者的两名同窗,疑似与国子监的一名借读生串通撒谎互相做伪证。”
韩伯廉眼睛一亮,跳上高头大马:“边走边说。”
苏黎感到好奇,也立即上马紧跟其后,听听这名绣衣卫究竟查到了什么。
张仲贤的两个同窗,皆为世家公子。一个叫沈放,父亲是京畿府尹。另一个叫孙止修,父亲是漕运司司使。每年国子监都会将新入学的学子随机抽签分配舍所,一个舍所三到四间房。出身贫寒的张仲贤恰好抽到与沈放和孙止修一个舍所,三人成了同窗。
沈放与孙止修的口供明明她都核查过,并无问题,怎的突然又冒出来一个借读生?
“卑职发现两个疑点。沈放说昨夜他温习功课到子时,有孙止修作证。孙止修说昨夜他也在温习功课,有沈放作证。此二人互为人证,且房中灯盏中的灯油未新添过,其为第一个疑点。那名借读生因家中贫苦无钱交费,元先生特准他在国子监中干活以抵住宿吃饭。他声称昨夜干活时看见沈放与孙止修房中的灯亮着,以证明沈放和孙止修昨夜确实在读书没有出去。但卑职发现他脚上的靴子出自荣德铺,一双五百贯。试问一个连吃饭都没钱的穷苦书生哪有钱买如此昂贵的靴子?其为第二个疑点。”
苏黎听后自叹不如,这么多细节她之前却没查出来。
三人回到国子监,恰逢放学,学子们收拾收拾书籍和笔墨离开课堂,奔往饭堂。
韩伯廉问手下哪个是借读生。绣衣卫在众多学子中扫视一圈,指着那个正弯腰扫地的背影,道:“是他。”
韩伯廉径直走去,来到借读生身后,借读生仿佛有所察觉,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电光石火。苏黎整个人僵硬在原地,震惊不已。
是孟子萍。
上一世,她认识孟子萍时他已是刑部侍郎。她只知他家境不好,却不曾想到竟不好到这般境地,连饭都吃不起。
上一世的孟子萍官拜宰执,在朝中与韩伯廉分庭抗礼。她欣赏他的刚正不阿、明辨是非、赤胆忠心,慢慢的这种欣赏便演变成了喜欢和爱意。她不知孟子萍究竟是何想法,但在她称帝的这条路上,孟子萍帮她不少,且不求回报。然而最后她还是狠心杀了他,因为他与她政见不符,一度向她施压。
因此,上一世的孟子萍到死都是一名受人爱戴的忠臣。
“小生参见三位大人。”孟子萍谦和有礼地朝他们行礼。
韩伯廉上下一打量,此人虽穿着粗衣麻布不很光鲜,但衣服干净利落,眉宇间书卷气极重,是个饱读诗书之人。
目光慢慢往下移,定在了穷书生的靴子上。
孟子萍似有察觉,往后退了两步。
韩伯廉笑道:“你的情况,我有所了解。这双靴子值五百贯,你买得起吗?”
问得有些直白,苏黎朝韩伯廉的后脑勺翻了个白眼,着实担心孟子萍脸皮薄受不住。
哪知孟子萍不卑不亢道:“此靴是我卖画所得买的。大人之所以有所质疑,无非因我家境贫寒。听闻大人也是国子监学子,师从元先生,元先生当年应该教过大人为人为官切勿以貌取人这个道理。”
苏黎憋笑,暗暗朝他竖起大拇指。
韩伯廉堂堂监察司副使,却被一介穷学生怼得无言以对,脸色刷地沉下。最崩溃的是,偶然一个回头,身后的苏黎还在偷笑。
他急不可耐地寻求一丝脸面,命手下将孟子萍带回监察司慢慢审。
“为何抓我?我又没犯法。”孟子萍不肯就范。
韩伯廉道:“张仲贤一案,你未说实话。不过不要紧,进了我监察司大门,再硬的嘴也能掰开。”
“无凭无据就抓人,律法在你眼中当真只是一张废纸?副使大人,凡事应讲证据,而非凭个人喜恶随意抓人。若你不能让我信服,我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将你上告至朝廷!”
韩伯廉笑笑,一名绣衣卫飞奔而来,递上文书文牒。
“你方才说买靴子的钱是卖画所得。监察司已将此调查得清清楚楚。你没撒谎,你确实在卖画。你把画拿到一家名为崇画坊的画铺,和老板约定三七分账,老板占七成,而你这个作画者只占三成。迄今为止总共卖掉过七幅画,共一百二十贯,你只分得四十贯。老板说你的画并不好卖,也卖不上价钱。请问区区四十贯钱如何买得起五百贯的靴子?”
孟子萍沉默了。
韩伯廉接着道:“卖你靴子的店铺老板从前是沈府管事。离开沈府后开了这家铺子,专给上京城中的世家子弟做靴子。”
孟子萍彻底没话说了。
“既如此,孟学子,那就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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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萍进了监察司,却什么都不肯多说。谁都看得出来,他在刻意隐瞒一些事,包庇某些人。韩伯廉打算先晾他两天再说。
忙活一整日,已是酉时二刻。
苏黎收拾收拾准备回家吃饭。韩伯廉叫住她,说是这上京城近日新开了一家烤肉铺子,味道特别好,想和她一起去尝尝。
苏黎想了想,同意了,并提前申明这顿她请。
“行了行了,你请就你请。”韩伯廉也不和她在付钱上多纠缠。
不到一盏茶工夫,二人已经坐在了烤盘前。桌上堆满了羊肉、牛肉。
一口平底的黑铁锅,底下烧着炭。锅上刷一层金灿灿的油,再把肉片放上去。肉片遇热滋滋作响,油花一点点地冒出来,喷香扑鼻。烤完一面翻过来烤另一面,直到两面全熟才夹出来,蘸上老板的独家酱料,再包上生菜叶子,整一个塞进嘴里。肉与菜叶互相碰撞,在口中擦出不一样的火花。
苏黎吃得忘乎所以,已然忘记给她烤肉的是她的顶头上司。韩伯廉心甘情愿为她烤肉,即便腹中依然空空如也,也乐在其中。
“你怎么找到这家店的?我记得半年前这里还是一家成衣铺。”苏黎吃饱了,抹抹嘴。
韩伯廉把她吃不下的肉夹进自己碗里,道:“我平日喜好不多,美食算是一样。什么街上开了什么小吃店,我全都一清二楚。你若也喜欢吃,我们可以经常出来。”
“那恐怕一个月的俸禄都不够吃的吧?”苏黎喝了一口茶,去去口中的羊膻味。
“你是不是早就认识孟子萍?我看你看见他时的表情很惊讶。”韩伯廉道。
苏黎摇摇头:“我不认识他。”
“孟子萍此人很难对付,你有何妙招?”
“我不知道。我觉着吧,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地劝解他,他或许会开口。”
“我不这么看。”
“要不要打个赌?”
“赌什么?”
“赌我能不能让他开口。若我赢了,你就把你毕生所学都教给我。若我输了……”
“若你输了,元宵节你要陪我看灯。怎么样?”韩伯廉看进她的双眼深处,深情许许道。
“好。”
一辆豪华富丽的马车哒哒哒地从二人身后驶过。
车帘撩开些许,里头人朝外看了一眼后便随即放落,当作什么都没看到。
车上,仰峰抱着长剑偷偷瞧了他们王爷一眼。萧翎的眉头不知何时锁了起来。
“王爷,苏三小姐毕竟是未来小王妃,与其他男子私会吃饭有失体统。不如还是去提醒提醒三小姐吧。”
“不用。她想怎样便怎样。成亲前我与她井水不犯河水。”
萧翎说的时候信誓旦旦,说完没多久便自己打自己的脸。
“回去。”
苏黎吃饱喝足起身去付钱。一张交子刚递出去,老板都还没来得及接手,一只大手从身后伸了过来,一把抢走交子,随后甩出几贯钱币。
回头一看,对上那张美轮美奂却令她厌恶至极的脸。
萧翎丢下几贯钱,说了句“不用找了”,拉起苏黎的手腕往外走。
苏黎自是不愿:“你干嘛?放开我。”
萧翎凑到她耳畔,轻声说道:“你若执意大庭广众之下与别的男子私会让人看到传回宫中,你便继续吧。”
一句话便拿捏住了苏黎。重生后的她不再和上一世那样做事不管不顾,这一世她得顾着所有人,得为整个家族和所有人考虑。
韩伯廉往前一拦,刚要说什么,萧翎便把他打断了:“副使大人,今日已晚,若有事交代本王未婚妻去做,还请明日再说。”
一句话,韩伯廉吃瘪,不得不乖乖让路。
韩伯廉眼睁睁瞧着喜欢的人被拽上马车,拳头拽得紧紧的。
苏黎第一次坐晋南王的马车,与传闻一样,晋南王生活奢靡。车厢内布置奢华富贵,座凳和地上铺的是羔羊绒毯,用的茶具也是上等的青瓷。
只是不等她屁股坐热,就被轰了下去,丢在了半路。
萧翎撩开车帘对她道:“三小姐还是自己走路回府吧。”说完,吩咐下人离开。
苏黎整个人都是懵的。帮她付钱、拽她上马车的是他,赶她下车的还是他。他到底要干嘛?
她呆呆地望了会马车远去的方向,牙齿缝里蹦出两个字来——“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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