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惊雷后，上京一连下了几日雨。
听风半个身子趴在窗槛上，指尖夹着一片绿叶，聚精会神地逗弄着从窗前经过的蚂蚁。一只手忽然横空出现，轻巧地将叶片夺走。
“我的叶子！”听风连忙从窗槛上跳下，始作俑者却已经走出几步远，他自知追不上封鸣，只好指着封鸣朝斜靠在榻上看书的沈知寒控诉道，“公子，封鸣他抢我东西！”
封鸣捏着那片叶子，神情嫌弃地评价道：“玩物丧志。”
听风脸涨得通红，嘴上却不饶人：“总比你每日只知道擦你那把破剑好，这雨下个没完，无事可做我还不能找些事消遣消遣了？”
封鸣道：“我奉命保护公子，擦剑是分内之事，你呢？”
“好了好了，”听雨掀帘入内，一手托着托盘，“你们要吵就去外面吵，莫扰了公子清净。”
沈知寒头也不抬，指尖微动，又翻过一页书：“他们二人没有一日不斗嘴的，哪一日不吵了，恐怕我还不习惯，随他们去吧。这雨连绵不绝，年轻人耐不住也是常事。”
“公子也太惯着他们，”听雨将托盘放下，浓重的药味飘满了整间屋子，“府里不比山庄，老夫人虽礼佛多年，但极重规矩。若是传到老夫人那，对公子的名声不好。”
“一人做事一人当，与公子何干？”听风嘀咕道，却也下意识收敛了散漫，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便是老夫人看不过眼，也还有大人在呢！”
封鸣抵着拳，干咳一声。
听雨责备地看了他一眼。
沈知寒翻页的动作停滞了一瞬，又恢复自然。
几个人面面相觑片刻，一时间谁都不敢再开口。没人知道沈知寒与贺亭山之间的矛盾究竟起于何处，沈知寒心思深重，鲜少将情绪写在脸上，但这几日的回避多少让人窥见一些二人闹别扭的端倪。
直到药碗上方的雾渐渐变淡，听风才干巴巴地出声道：“公子，药凉了。”
沈知寒低垂着眸，目光停在某一行字上，泛白的指尖捏着发皱的页脚，迟迟没有翻动：“先放着。”
听风听雨一齐道：“可是……”
“公子，”封鸣的声音隔着一室的距离传来，“大人来了。”
沈知寒神色骤然冷淡下来，睫毛低垂：“不见。”
封鸣和听风不约而同看向听雨，他跟着贺亭山的日子做过一段时间的事，年纪虽小，性子却稳重。
听雨暗自叹了口气，委婉道：“公子这几日对大人避而不见，总不是办法。”
沈知寒淡声道：“就说我睡下了。”
听风望了望窗外明亮的天，心道，回回都是一样的借口，也不换一个。
两位主子闹矛盾，夹在中间难做的，还是他们这些下属。
听雨端起药碗，语气平常：“昨夜大人听闻公子已经睡下，在门外站了好一会才走，听说回去的时候，衣衫都湿透了。”
“我……我也听说了！”听风接到听雨递过来的眼神，连忙接道，“封鸣，你哥是大人的心腹，这事可是真的？”
封鸣反驳的话到嘴边，看到二人殷切的眼神，又硬生生咽了下去。他摸了摸鼻尖，目光瞥向檀木架上的兰花，含糊地嗯了一声。
沈知寒指尖一顿，清泠泠的目光从书中抬起：“真假与我有何关系？”
怎么会没有？
三人一同张了口，又忽然闭上，目光交错片刻又各自看向屋内各处。
他们三人毕竟年少，经历单纯，只是凭借简单的直觉断定二人之间的关系匪浅，但无论是贺亭山，还是沈知寒，都没有直白地表露过任何异样的心思。
又或者说，二人的关系始终维持在一个微妙的，不远不近的距离上。
也许有一天，这个距离会被打破，又或许永远不会。
他们不约而同在心里达成一致，公子与大人之间的事并非他们所能干涉的范围。
“我去透透气。”
“我去练剑。”
二人同时开口，却再无心思调侃对方，向沈知寒行了礼后便匆匆离去。
屋内复归寂静，只余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沈知寒的视线重新落回纸面。
泛黄的纸页上细细绘了层峦起伏的山峰和嶙峋怪石，一座孤亭半掩在松石云海之间。
正是四壁云山九江棹，一亭烟雨万壑松。
不等他翻至下一页，便听门口又响起听风和封鸣的声音。脚步声不紧不慢地接近，直到眼前被一片黑沉沉的影子笼罩。
余光里，听雨躬身行礼：“大人。”
贺亭山颔首，目光扫过听雨手中的药碗：“让药房重煎一副送来。”
“是。”听雨看了一眼始终不曾抬头的沈知寒，随后低下头，掩门离去。
一室无声。
沈知寒的视线仍旧停留在那句楹联上，自听风提起贺亭山，他已看了这行字三遍。分明几日不曾见面，但贺亭山的存在感未曾消减过半分。
源源不断送来的药材，新制的春衣，上好的安神香……无一不是他的手笔。这一切似乎都在提醒他，他根本无法摆脱贺亭山。
“为何不喝药？”虽是一句问句，贺亭山的话中却没有疑问，仿佛只是一句语气平平的陈述。冷沉的眼神如深夜里漂浮不定的雾，难以看得分明。
沈知寒垂着眼，全然一副冷漠疏离的样子，虽是倚在榻上，气势却不输半分：“大人是专程来兴师问罪的？”
掩在大袖下的手下意识收紧，但沈知寒全然没有注意到贺亭山细微的反应，依旧低着头，盯着手中的书。
他早已习惯用漠然来保护自己，就像遇到危险就竖起尖刺的刺猬。只有这样，他才能远离那些会让他变得脆弱，犹豫和迷茫的东西，那对他来说是未知的危险。
贺亭山是聪明人，有些事不言说，他必会明白。
他们都是有心气的人，最清楚如何进退得宜，给彼此留心照不宣的台阶。
久久持着书卷的手开始乏力，印在纸页上的字迹忽明忽暗，浮起重重黑影，直到有一股力道将书抽走，沈知寒才回过神，抬起的眼睛里似是笼着一层水雾。目光先是追着没入大袖的书册，直到贺亭山在他床边坐下，他才低下眼，微微向里看，避过贺亭山的视线。
不知为什么，贺亭山的目光总让他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才病过一场，身体还未好全，看书仔细伤神，”贺亭山抚平被揉皱的页角，随后将书放在一旁，缓声道，“沈知寒，不要拿自己身体开玩笑。”
沈知寒别过脸，淡声道：“这条命是大人捡回来的，沈某自不敢轻视。”
贺亭山定定地看着沈知寒苍白的侧脸，浅色的瞳孔如无波的古井，仿佛透不出一丝生命力。
再出神入化的医术也对心存死志的人束手无策。
沈知寒便是如此。
“我救你虽另有用意，但命握在你的手中，”贺亭山顿了顿，沉默片刻又开口道，“那日是我失言，但你的刀尖从未对准过任何一个无辜之人，既然问心无愧又何需作茧自缚，囿于过去的声名。如今百废待兴，你做的事并非徒劳无功，何不放下过去，向前看。”
浅色的瞳孔不期然转动了一下，如被惊动的蝴蝶。
明镜一般的瞳孔透露出一点迟疑。
贺亭山素来冷淡无情，便是熟知他的人，也以为他眼中只有法度刑律，就事论事，从不谈私情。沈知寒从被贺亭山救下到现在，也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见这些话，一时有些怔住。
良久，他才慢慢开口：“大道得从心死后，大人，这世间诸事非我一人左右，没有我，也会有别人做，如今新人辈出，我已没有可挂念之事。”
沈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冷剑是最后一个离开他的。他武功卓绝，无论是闯荡江湖，还是寻一件差事都不难。
贺亭山的视线落在沈知寒平静的脸上：“叶氏兄妹的事，你也不打算再管？”
好看的眉闻言蹙起，沈知寒终于抬起脸，看向近在咫尺的贺亭山。
依旧是那副冷峻的神情，但眼底的深处又似乎有暗流涌动，发丝凌乱地散落在额前。沈知寒不由想起方才听风说起的，贺亭山昨夜在门外站了许久的事。
灯是他刻意命听风熄的。
贺亭山恪守礼节，明知吃了闭门羹也不会擅闯。只是昨夜雨声嘈杂，他当真在雨里站了许久吗？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听雨端着热气腾腾的药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大人，公子，药好了。”
沈知寒率先错开贺亭山的视线，心思又落回贺亭山提到的叶氏兄妹的事上。
杜国公宠溺唯一的孙子，在京兆尹府安排了不少与国公府往来亲密的官员，据沈知寒所知，这些人虽与国公府亲近，但为人正直，大事上懂得拿捏分寸。
如今寒门学子入朝为官不比往日艰辛，其中不少受了贺亭山一派人的暗中助力，但贺亭山卸了要职后，要插手京兆尹府的事并非易事。若是被有心人检举结党营私，滥用职权，恐怕千辛万苦换来的局面将毁于一旦。
千疮百孔的王朝禁不起再一次倾覆，也见不得半分屠龙者终成恶龙的可能性。
清苦的药味忽然充斥着鼻尖。
听雨不知何时已经不在屋内，贺亭山将汤匙递到他唇边，见他神情抗拒，也不为所动：“先喝药。”
沈知寒刚要抬手接过，温热的汤匙便碰上他的唇瓣。他不得不顺着贺亭山的动作张开唇，任苦涩的药汤滑过舌根。
贺亭山似是刻意把握了喂药的节奏，直至药碗见底，沈知寒都无暇分心到别处。
舌尖残留不去的苦味让沈知寒不由得眉头一皱，直到贺亭山递过来的蜜饯入口，神色才微微好转。贺家人丁并不兴旺，也不知贺亭山这般熟稔地照顾病人是天赋异禀，还是心思缜密到无论何事都在他掌控之内。
沈知寒看着贺亭山擦手，道：“叶氏兄妹的事，大人现在可以说了？”
贺亭山将帕子放在一旁，开口道：“城门口的事引起不少人关注，有人想将手伸进京兆尹府内，陈副使不知以如何事由说服了杜子敏将人秘密收押。没有杜子敏的命令，不能接触他们兄妹二人。”
“陈少平眼光毒辣，怕是已经看出叶氏兄妹来历异常，又不敢得罪人，便借国公府的势将人一概挡了出去，”沈知寒顿了顿，道，“以大人如今处境，不便亲自出面，以免打草惊蛇落人口实，但这也并非全无对策，想必大人心中自有盘算，不知有何处用得上我？”
“三日后，祖母宴请京中各大家族，国公府也在其中，杜子敏必然会想方设法见你。”
沈知寒想起那日的纠缠与贺亭山难得写在脸上的不悦，明知故问道：“大人先前不愿我与他往来。”
贺亭山转开眼，淡声道：“权宜之计，杜子敏对你尤不设防，但他背后毕竟是国公府，不要同他走得太近。”
沈知寒应了一声。
贺亭山又道：“那枚玉佩……你要随身佩戴，贺府见过你的人不多，但柳家的玉佩是认得的，见玉如见人，方便你在府中行走……”
话音陡然消散在静默的空气中。
沈知寒不知何时合上了眼，头靠在床头，淡色的薄唇轻抿，像一场不忍惊醒的梦。
未尽的话悉数湮灭在了连绵淅沥的春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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