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家修行的日子,苦涩而枯燥。
自从那天领着他们拜过师祖像,冯春便也理直气壮着留了下来,她虽然嫌弃那几个歪瓜裂枣,然而自认是师祖,便也自顾自承担起了教导徒弟的重任。
比如体罚、骂人、指使人伺候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过不了半月,阿洛便鼻青脸肿着跑来沈怜青的房里大闹,声称也要像江恕一样跟她修行,而非冯春。
怜青正在研读一本春月宫里的医籍,闻言头也不抬,“冯春是天底下少见的顶尖修士,严师出高徒,你跟人家修炼,是占了大便宜。况且江恕每天也是跟你们一起,有什么不满意的?”
“可是她从来不揍江恕!”阿洛咬牙切齿道:“她说因为江恕没有给她磕头拜师,所以她管不着江恕。”
怜青敷衍道:“那证明她对你更上心,跟你的关系更亲,往后你比江恕厉害的多啊。”
阿洛就差哭了,“不是啊,江恕这小子比我厉害多了,那明心诀,只要半个时辰他就记得滚瓜烂熟。”
而他,六岁跑来撑船,连大字都认不全,冯春根本不耐烦教这些,他不认字,又不想说出来丢人,因此都不知道被责打了多少次。
怜青闻言,则是把书倒扣在了桌上,闲闲对比了下,江恕与江砚白在修行天赋这方面,似乎没太大的分别。
都是让人惊心的神速。
张见素啄开一个瓜子,给阿洛出主意,“你若实在看不惯,要不然就给江恕下点什么阴损的药,让他练得慢点。”
“你呢张见素?”怜青皱眉问道:“你今日的吞吸吐纳之功练完了?怎么就闲在了这里。”
张见素假装自己听不懂人话。
怜青又来数落阿洛,“阿洛,你学明心诀已经有三四天了。只有几百字的功法,到现在你都背不下来,这可不像话呀。”
他分明是聪明的很,背书背不下来,只能是不下功夫。
阿洛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性,闻言一气竟是摔门而出。
“快追出去哄哄,怜青妈妈。”张见素捂嘴偷笑,“一下带这么多孩子,不容易吧。”
怜青叹了口气。
她走出了门,却又见到冯春把予安、予乐提溜过来了,往沈怜青面前一推,不满道:“她两连字都不认识,功法一概读不懂,叫我怎么教?”
两个姑娘进度稍慢了些,前些天只修行吞息吐纳之法,今天轮到了春月宫的入门心法,冯春才惊觉她们原来大字不认识一个。
“不识字?”怜青愣了愣,却是看向了阿洛的方向,心头有些微妙。
冯春还在喋喋不休着抱怨,予安予乐两张小脸已是通红,她们一直乖巧听话,几乎不曾被冯春责骂过,眼下都有些无地自容。
“是不识字,又不是不肯用功。”怜青一手牵了一个,带她们回房里去,“我来教她们便是,不会耽误什么的。”
说起来,她在遇见江砚白之前,也是个活脱脱的文盲。
江砚白却是平阳城里人人称道的天才,都说他将来考个状元郎,日后还要做宰相呢。
那时候两人躲在破庙里,江砚白教她认字,就指着庙里柱子上刻的揭语,一字一字地念给她:“问观音为何倒坐?恨众生不肯回头”。
念顺了,再用小树枝沾水,教她在地上一笔一划写着。
略想了想,怜青却是哂笑着摇摇头,不再沉湎过去。
思量往事如烟,都付游仙。
江砚白的指尖略过已有些老旧风化的石柱,默然而立。
师伶细心地把探查之事一一报了,“傅二娘、五娘,还有傅三的尸.身都不见了,我这些天到处追问,只是不见踪迹。村里借宿的那对男女,也没人见过,不过他们住一间房,大约只是寻常夫妻。”
她突然听见细微的‘咔嚓’声,匆匆瞄一眼,原来是神尊方才将那柱子捏开了一道口子。
江砚白倒是面色如常,他收回了手,面向师伶微微一笑,“有劳你了。”
不知怎地,师伶心中一凛,“神尊,她们应该是向着东方去了,这几天我会继续探查,”
“不必,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江砚白淡声道:“以后你不用再管此事,先回山门待命。”
师伶愕然,“可是神尊,”
江砚白打断了她,“去罢。”
他依旧是气度平和,但眼里全无温度,师伶只得低头黯然道:“遵命。”
临行前,她又不经意瞄一眼那石柱,本是坚不可摧之物,却在她那‘夫妻’两字出口时,便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裂开了深深的一道口子,如此决然幽深,再无修复的可能。
石柱上斑驳着刻了一句佛家揭语:问观音为何倒坐?恨众生不肯回头。
竟是暗合了此刻自己的心意,像是佛家亦在殷殷劝她。
苦涩着叹一口气,师伶只得离去。
怜青的小班教学,正式开课。
她学生有三个。要么特别聪明,要么特别乖巧努力,总之都让人十分省心。几百字的明心诀,花了一个下午的功夫,便都能叫他们念熟了,只是都还不会写字,这倒是可以慢慢来。
白天,冯春教他们修行与剑术,到了晚上,怜青再教他们念书写字,明心诀已经教得很熟了,怜青又寻来别的书本,一本一本的教,有时会不知不觉到了深夜。
下了课,在屋外却始终有个岑寂的影子等着她。
江恕。
“我不是让你不用等我吗?”沈怜青与他并肩而行,偏头看他,“今天学了什么?”
“冯春教了我御剑飞行。”江恕的影子罩在她半边身子上,怜青的眼前便一时明、一时灭,“她说,我现在应该要有自己的佩剑。”
怜青望着两人月下的影子,忽而顿住脚步,迎着少年温润的视线,她挺直腰杆,站在了江恕的面前。
两人一时贴得极近。怜青伸手比了比自己的头顶,惊觉道:“你起码长高了一寸。”
向后撤开两步,沈怜青打量着他,微妙道:“都是吃着予乐做的饭,怎么偏就你长了这么多。”
她怎么就不长个子?如今自己的这副身子,似乎比原先的还要矮上半个头。
她还在郁闷着往前走着,江恕却落在了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回去啊,愣什么。”怜青回头好笑道:“不喜欢长高?”
江恕摇了摇头。
他又在伸手,按了按自己曾经受过伤的那只臂膀,若有所思道:“这里。”
“还疼吗?”怜青抿唇,亦是快步回来,试探着摸了摸那块地方。
伤口分明已经痊愈,但她能看出来,江恕总会觉得这里疼,也许是落下什么病根,但是前两天已经好言拜托冯春看过了,瞧不出什么问题。
那,是不是心理原因?
可能是江恕还在怕她。
“不是疼。”江恕垂眸看着陷入沉思中的她,轻声道,“有点麻,像是针扎一样。不碍事。”
他温热的气息吹过脸颊,怜青点点头,“毕竟受过重伤,但是已经痊愈了。也许过些时间,自己就会好了。”
她不动声色退了两步,“江恕。冯春师祖她把你盯的最紧了,你白天修炼已经很辛苦,晚上就不要来等我回去,从中堂到后院拢共一刻钟的路程,这春月宫里难不成还有藏着什么危险?”
江恕闻言却是定定着看她,他的眼睛就像这片清泠泠月光,只觉得如许纯净、不掺杂念。
他慢慢地说,“但是我想告诉你,我每天学了什么,修为又长进了多少。”
怜青觉着好笑,“这些东西,有大把的闲工夫可以跟我……”
“没有的。”月光蒙了几丝絮云,落下点点阴霾,他说,“你白天总把自己关起来,看书、练功,连用饭都是让予乐单独送去房里的。晚上你又被他们三个人缠住,纵有片刻的空闲,也只愿意跟张见素说话。”
他的声音逐渐变得低,“而且,别人去找你,你都是笑着的,有很多话跟他们说。对我,你只想知道我的修行进度如何了。既然你这么关心我的修行,那我每天晚上自己过来告诉你,难道不好吗?”
怜青张了张嘴,一时却被这话堵住了。
“你不想让我跟着你吗?”江恕略略侧头看她,“那我以后一天、几天……很长很长的时间,就都见不到你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怜青忽而觉得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我想听课,你也不让我一起听。但是阿洛无论说什么,你都会答应他。”
江恕识文断字没什么问题,那天却忽而也想一起来跟着怜青上课。
两个傅家姑娘自是欢喜,但阿洛噘嘴不乐意,“本来沈念初她一下教三个人就很慢了,已经认字的人还来捣乱。”
阿洛学得快,确实也被其他学生稍误了一点进度,他却从未对此多言过什么。
而沈怜青也知道,阿洛不识字,原本就因此而自卑着。冯春又经常拿他和江恕作比较,少年人心性都又刚强、又脆弱,阿洛本来心中就不痛快,那次忍不住出声抱怨,但刚说完,他也知道不妥,反口道:“来就来吧,反正我学得快。”
沈念初考虑了片刻,便对江恕说,“你既然已经识字,再学也没什么必要,有这功夫,不如去温习白日的功课,对你亦有好处。”
那时候江恕瞧着并没什么不满的,照旧是他那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表情,点头称好而已。
想不到他一直将此事藏在心里,现在一下子翻出来,便能叫沈怜青哑口无言。
江恕不再说话了,怜青却总觉得他在无声控诉着
——你偏心。
这感觉很诡异。
“……随你吧。”沈怜青揉了下眉心,轻咳了一声,“我到了。你且回房休息。”
江恕垂眸说了声:“好。”
心虚地把门关上,张见素又冷不丁补刀:“你两谈上啦?”
沈怜青步子一个踉跄。
她从窗缝里窥着江恕离去的身影,定了定神,烦闷道:“你别再添乱了。”
“嘿嘿,敲打你一下而已。”小鸡阴森森说道,“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这话说得好像沈怜青已经糟了报应似的,她不快问道:“哪天?”
“就是这天啊。”张见素说得理直气壮,“你终于发现了,江恕不是你的报仇工具,而是一个血淋淋的人。”
血淋淋这三个字加重些许,做出怪异的腔调来。
怜青只是抿唇,去了隔壁浴房间,放下帘子,给自己打水擦洗身子。
张见素还在外间叫嚣着:“感觉如何啊沈怜青,特别难受吧。”
只是稍稍偏心了一些,就能让她心理负担变得那么那么那么——大!
还想复仇呢。
“两码事。”沈怜青把自己收拾干净,把灯一吹,就躺在了床上,“睡觉了。”
“一码事。”张见素不打算放过她,在她的身上乱踩一通:“你故意疏远江恕,对待他跟对别人都不一样,难道不就是害怕自己到时候会良心不安吗。”
但是人的感情,又怎么会受到理智控制呢。
尤其她是如此心软。
“别再作诗了,小作家。”怜青打了个哈欠,“我恨江砚白,与我愧对江恕,本来就是两码事。”
它们可以同时存在,怜青知道这无可避免。
哪怕江恕他那把‘异骨’还没有被洗净,哪怕他依旧仅凭心意滥杀无辜,也不是沈怜青诓骗他去杀害自己亲生兄弟的理由。
以前她就知道,现在她依然分得清。
只是……
黑暗里,沈怜青翻了个身子,默默地睁大那双清亮的眼睛。
只是,她的确已经开始反思自己了,甚至不是因为复仇一事。
她对待江恕的态度,的确不够自然。
很可能,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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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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