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维岳山门之人果然来了。
春月楼今日甚至没有授课，沈念初与冯春并携着那可怜巴巴的三五个弟子，正端坐在前殿等着他们。
人丁如此寥落的小门小派，也敢对着神尊拿乔。
司礼在心里嘀咕一声，旋即便被推出来，向前两步，竟是冲着沈念初行了大礼，恭谨着说道：“小辈在昨日言语冲撞了宫主，尊上特令我上门来，向沈宫主赔礼道歉。”
沈念初说，“小事一桩，犯不着行这般大礼，我并非心胸狭窄之徒，请你们尊上放宽心。”
话虽如此，她却没让司礼起身，而是转而去问师伶，“这位是？”
师伶拱手朗声道：“维岳山门沧澜峰堂主，师伶。拜见沈宫主。”
师伶的眼皮略有浮肿，神色亦是带了点说不清的黯然，可一开口却觉出了十分的清朗稳重，怜青不免多看几眼，笑道，“维岳山门真是人才辈出。”
“沈宫主谬赞。”师伶赫然道：“我们维岳山门弟子行走在外，只求不给神尊丢人便是了。”
阿洛听她们一来一回的有些头疼，悄声问旁边的辰蕴，“你瞧着这师伶怎么样，看上去是我厉害还是她厉害？”
他这段时间已能跟辰蕴像模像样地过上几招，不过总是与同门这几人切磋早就腻了，乍然见到了一位气度如此不凡的外人，便有些手痒。
辰蕴瞥他一眼，思索道：“在你面前，她应该不敢随意出手。”
阿洛大喜：“真的啊！我这么厉害了？吓得她都不敢动？”
“是。”辰蕴点头，“稍有不慎把你打死了，她也不好交代。”
予乐予安俱是忍不住偷偷笑出声，阿洛的面色青白相交，不岔地哼了一声，拿眼睛睇着江恕，“那他呢！”
辰蕴这回却是不为所动，任凭阿洛催了好几声，也只是沉默。
直到沈念初警告般地看了阿洛一眼，这点小动静才平复了下去。
怜青已是谈到了她们春月宫的弟子们缺一把趁手的武器，师伶自然是懂，含笑道：“沈宫主的难处，我自会向尊上传达。”
她不动声色扫过那几人，目光在江恕身上微微滞了片刻，又很快移开，“严师出高徒，这几位道友虽是初入仙家，却能瞧出气度不凡，将来的前途必是无可限量。”
怜青眉开眼笑，“说来也巧，这几个孩子虽说进步神速，但一直闷在小小春月宫里，我正是发愁没处叫他们去历练，纸上谈兵终不可行，如若这次维岳神尊下决心要剿灭那百花鬼城，我倒是有个不情之请。”
“你想让她们跟着一起去？”司礼还跪在地上，却是忍不住接嘴道：“不可不可，我与师姐修行十年有余，尊上都不想让我们跟着去，那百花鬼城凶险异常，这些小…道友，才修行数月，决不能跟着去。”
“如此？”怜青沉吟道：“想不到如斯凶险？那尊上执意前去，我却也不敢贸然支持了。”
司礼：“……你！”
“好了。”司清轻喝一声。她与师伶无奈对望一眼，彼此都见识到，沈念初这区区凡人有多么的绵里藏针、心性刚强，此刻都不敢直接拒绝，只是言称要请示尊上的意思，便拱手告退。
“那就劳烦二位道友了。”怜青仿佛才发觉司礼一直跪在地上似的，讶然道，“司礼小道友怎么还跪在地上，快快请起吧。”
她似笑非笑道：“我是一介凡人，万万不敢与维岳山门相抗，此番可真是没注意，希望你不要认为我的是故意的。”
司礼咬牙切齿：“不会。”
他的膝盖已有些发麻，略带怒意着剜了高坐在上的沈念初一眼，眼见对方只是微笑端坐，一只雪白的手还漫不经心抵着自己的下巴，仿佛有恃无恐，他的那口气便也就堵在胸口里，无计可施。
罢了，他不与一介女子计较。
何况，还是个娇滴滴的凡人，那双柔弱无骨的凡人的手，恐怕从来没执过剑吧……
临走前，他心神不宁着又望了沈念初一眼，自觉是毫无邪念，然而不知为何，偷看完之后，整个人便无端恐慌了起来，仿佛他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正跪在烈狱之中，惶惑不安地接受着什么人的审判。
心中升起了模糊的念头：有很可怕的东西在等着他——黑暗中那双幽寒的眼。
春月宫真是邪门的紧。
一直到他们出了玄州，司礼才松了口气，惨白的面色略有好转，他抱怨道：“春月宫实在是不识大体，这些年来，只要是神尊开口要的，哪家门派不是上赶着眼巴巴将东西送来的？”
“沈念初这么古怪的人，我也是头一次见到。”师伶略有疲累，“她虽态度温和，却是难缠的紧。与她打交道，务必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否则一着不慎，接下来便就能都叫她牵着鼻子走。”
而且不知为何，她隐约觉着沈念初对她们尊上，颇有敌意。
大约是错觉吧。
“一介凡人，如何会傲慢轻狂至此。”司礼还是一脸的不愉，“瞧她那样，就不是个安分的女子。”
此言一出，另外两个师姐便诧异着看了过来，皱了皱眉，却都不曾作声。
司清道：“我回去跟尊上说吧。她跟我们要那几个弟子们的武器，这事倒是好办，师堂主自己都可做主，但要让他们跟着一起去百花鬼城……我也不知，为何要如此。”
“百花鬼城纵然凶险，然而跟在神尊的身边，自然是万无一失的。”师伶笑了笑，“师妹，所以我才说这沈念初真是聪明，不是谁都有这个机会跟在神尊身边历练的。此行若是顺利，那几个春月宫弟子的眼界、修为都可增长许多，甚至对往后的修炼之道也颇有助益。”
“是了。”司清也跟着笑了笑，“如此看来，这沈宫主对自家的弟子，倒是个尽心尽力的。”
维岳山庄的这群人自是回去复命，已是过了晌午，冯春懒得开课了，春月宫难得放了一天的假，阿洛起了点心思，想骑着小七去凡间玩玩，他不敢告诉冯春，对沈念初竟也有些畏惧，只好怂恿旁人。
可惜，几个女孩子都不搭理他，他最后再三看了看那一袭淡墨衣衫的江恕，还是没搭腔，自己悄悄溜去了后院找小七。
“不要脸，天天装得多么天真无邪，只在沈念初面前卖乖讨巧，实则内里都是黑的。”阿洛在小七的耳朵旁嘀咕道：“只要是沈念初说得话，他都记在心里。沈念初要什么东西他就想办法找到，沈念初想知道的事情，他就整夜不睡跑去书房里翻书——呸！谄媚。”
张见素冷不丁问道：“人家想进步，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了？”
“怎么没关系。”阿洛嚷嚷着，“他还不让我跟沈念初接触，我每次想找沈念初说点什么话，他都要来掺和一脚。还总爱阴阳怪气的讽刺我！”
阿洛也不是个笨嘴拙舌的，可江恕这人心机深沉，总是把话说得滴水不漏，叫他有气都撒不出。
虽然没证据，但阿洛总觉得这人一直在设局陷害他。
等等——
阿洛炸毛一跳，“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的！”
“我去凡间采买点东西。”怜青不咸不淡说道，“正好，你来帮我拎东西。”
阿洛的脸变绿了，他只想去凡间玩，不想再当壮丁，然而宫主有言，他只得悻悻遵命。
在冯春的淫威之下，原本胖嘟嘟的小七清减了不少，驮着两个成年人亦是稳稳当当，四蹄踏空着飞过天边。
江恕抬头，眼神漠然着注视它飞行的方向，复而垂下眼眸，纤长的眼睫遮住不明情绪。
“阿洛。”沈怜青的声音难得轻快，像是浮在空中，“你见到予安予乐的时候，她们怎么样啊？”
阿洛却是摸不着脑袋，“什么怎么样……？予乐一直哭，予安昏迷着呢。”
怜青又追问，“那伤口是不是犹然在滴血？”
“不记得了，你自己去问辰蕴嘛。”
“算了，莫要勾起人的伤心事。”怜青摇头道，“你也不要跟她们提这件事，更不要把我问你的事情告诉她们。”
这句话却是让阿洛嗅到了什么一般，说出的话都有些磕碰：“她们，是怎么了吗？”
几个月的相处，阿洛已经把她们当成了自己的家人，瞧着沈怜青隐约有怀疑之意，一时觉着荒谬，“难道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你慌什么，我只是随口问问。”怜青忍不住笑，她回首瞥了阿洛一眼，“再说了，我们这春月宫一穷二白，连把好剑都寻不出来，又有什么值当别人费尽心思图谋着的？”
“噢。”阿洛竟是长舒一口气，总算又笑了起来，“沈念初，你发现没有，一出了春月宫，你整个人就变得不一样了。”
怜青一怔，小鸡此刻亦是跳着脚，“对呀对呀，她在春月宫里总是装严肃装深沉。”
她的颊边一痛，原来是阿洛笑嘻嘻着在她脸上拧了一把，“这样才对嘛，笑起来多好看，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时候。”
小七不知是不是也在附和他们，忽而打了个喷嚏，兽身翻震得厉害，怜青慌忙握紧了手里的缰绳，没好气道：“难道我在春月宫时笑得很难看吗？”
“你笑得不丑，但是看起来很不开心啊。”阿洛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沈念初，我一直都想问你，你整天在忧愁些什么呢？”
尤其是面对江恕的时候，她的脊背都仿佛绷直了。
阿洛是一只妖，五感比常人更为敏锐，他很不喜欢沈念初那时候散发出的气味，总觉得苦苦的。
就像现在，她原本舒缓的眉眼又在微不可查着的扯动，阿洛眯了眯眼，“你不想说就算了，对了……你有没有小名？在外面我总不能一直叫你宫主吧。”
叫大名又太过生疏，感觉怪怪的。
“我小时候，大家都叫我小青。”沈怜青瞄他一眼，“但是你不能这么叫，你在外，就叫我姐姐吧。”
张见素慌忙接嘴，“那你在外，就叫我奶奶吧。”
她小时候是被人遗弃在冰河边的，因为当时裹身的布料是淡淡的青色，大家便一直唤她叫小青。
沈怜青——这名字却是江砚白替她取的。
她的身上，实在是印满了那人的痕迹。
摇摇头，驱散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怜青刚想向下看去，整个身子不妨却是重重一歪，屁股冷不丁就滑了下去，小七慌里慌张的用翅膀把她扇回去，又踉跄挣扎几步，总算是重新飞稳了。
张见素和阿洛却还在兀自撕打着，直到双双被沈怜青敲了一记脑袋，这才暂时休战。
“到了。”沈怜青警告道：“如果你们再不老实，我现在就让小七飞回春月宫，谁都不许出来玩！”
语罢，她俯身拍拍小七，“小七，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我们下去。”
岂料，小七却不听话，而是在原地慌张着转了两圈，不断嘶鸣出声。
她们正疑惑间，耳边便听得几道衣袂破空之声，不过片刻，几个身着利落黑衫的修士已然御剑现身在她们眼前。
来人浮在她们眼前，皱眉道：“你们是谁？”
“你们又是谁。”怜青问他们，“怎么，这里不让进了？”
“女修莫恼。”那人瞧她态度冷傲，一时却拱手道，“只是前段时间刚发生过冥山屠村一事，尊上令我们在此严加看守，不得令形迹可疑之人进入。”
怜青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随后，她翻找出了那块玉牌，示与看守之人，“这是维岳神尊的玉牌，我现在可以下去了吗？”
“原来是神尊的好友。”那人已是笑容满面，“请——”
说着，这群人转眼之间便不见了。
“这玉牌还怪好用的。”小鸡嘀咕道：“但是我们为什么非要来这里呢。”
小七稳稳落了地。
阿洛最先跳下去，又让沈怜青撑着他的胳膊站稳，一双猫眼饶有兴致着打量四处，迫不及待出去撒欢。
怜青却从幽微戒里掏出了一对儿小海螺，“阿洛，带上这个。”
那是她从春月宫里找到的，可以千里传音的法器，“你可以自己去玩，不过每隔一刻钟，都要告诉我你人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阿洛拿了就跑，瞬间便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了。
当真是野猫一条。
怜青失笑，旋即又嘱咐着小七在原地等她，这才带上张见素，往镇子里赶去。
张见素‘咦’了一声，“我们来过呀。”
这就是杏遥村附近的那个镇子，当时的怜青就在这里换了马车，一路向着玄州而去的。
只是数月而已，这镇子的模样却是大不相同，连路过的行人都面带萧然之色，人人都暗含三分警惕。沈怜青本想与她们搭话，见了这样，却也不敢如此行动了，转而潜入了不远处的县衙里头。
一路来到县衙的库房，怜青翻阅着本地县志，找到杏遥村的记载，按字按行的读过去，嘴唇逐渐抿紧，一双眼里亦是逐渐布满了阴云。
张见素不耐烦看那密密麻麻的字，催问道：“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怜青合上了县志，静静道：“辰蕴，不对劲。”
张见素：“啊？！”
不至于吧！
怜青似乎冷笑了一声，“而且，江砚白他似乎正在找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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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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