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厂里接个大单,对方要量大。平时负责送酒的除了陈诩还有三个人,一般来说这事落不到陈诩头上。
面包车容量有限,他刚去不久,也就跑跑小单。但刚好四十多岁那大叔拉货去了外地,一来一回好几百公里,当天没回得来。
另一个小伙前一天请假了,跟老板说是家里有事,实际背地里跟陈诩说是给女朋友过生日:“平时忙点都行,生日那得陪啊。”
小伙递根烟,看似抱怨实则掩不住的笑意:“你对象脾气差么,我对象一点就着,炮火桶子似的。前两天送我个剃须刀,嫌亲嘴时扎脸。”
两人蹲厂后边的电动铁门台阶上吹风。小伙大概刚成年,竹竿似的。裤脚那炸出点毛边,烟不到十块一包。
粗烟,抽着呛。不知为何陈诩脑子里一闪而过一张脸,顿了顿他说,“没对象。”小伙脸转过来:“分了?”
“没谈,”陈诩下巴朝里点,“开白色面包车那个姐呢,好几天没见着。”
“媳妇生小孩,回老家了,”小伙有点惊奇,“哥,你长这脸你不搞对象啊?白瞎了。”
陈诩笑着斥了句。第二天开着小伙平时跑的那辆小货车,拉满满一车厢酒送货去了。
他有开货车经验,上手摸了把就差不多了。目的地不算远,下午三点多送到后看着对面签完字,清点完数量陈诩拍了张照。
出酒店门时迎面一阵小风。算算发工资也没两天的事,这么一想心情挺好,返程开了俩小时,看到熟悉街景时还没到六点。
天没黑,路边拉了一卡车的书在卖。一眼扫去什么书都有,漫画小说杂志。旁边围不少穿校服的学生。
陈诩都开过去了,又开回来。想了想下车买了两本漫画。
还挺贵,两本三十不还价,厚厚一本。陈诩拎着装两块砖头的黑塑料袋上车。
一直到旁边有车按喇叭,他才面色怪异地将那塑料袋扔副驾上,摸到安全带系好,发动车子开走。
老实说他不看这玩意,方小包之前落他出租屋里的口算册陈诩看到都嫌烦,几次想扔垃圾桶,最后又掏出来撂茶几上。
这漫画为谁买的陈诩也不知道。他这几天心情不快,心里堵着东西。说是窝火也算不上,平心而论他没有感到多少愤怒,但反正就是说不上来。
陈诩把车往路牙子边上停,熄了火。他觉得哑巴打破了一些微妙的平衡。
很奇怪的,他这人对感情没有什么需求。从上学开始,身边人谈了一茬又一茬,刘一舟学生时代也谈过,当时刘一舟个儿还没长起来。
对面嫌他跳起来够不到门框,被狗撵跑得还没女生自己快,这下连那张清秀的脸也救不了了。
分手后刘一舟跑到陈诩前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不懂我有多爱她。”
“半个月谈到了吗?”陈诩嫌恶,“滚啊,鼻涕敢挨到我试试看呢。”
“你也不懂,”刘一舟朝后退退,吸鼻子,巨响一声。陈诩以为他吸进去个迫击炮,“你连谈都不谈,懂屁。”
“你管我。”
其实不是不谈,是没喜欢的。陈诩很小就知道自己只对男人有感觉,没跟别人说过,所以在这方面一直就挺注意。
上学时跟玩得最好的刘一舟都很少勾肩搭背过,跟其他朋友就更不用说。
刘一舟知道他这个习惯,觉得他这兄弟大概单纯不喜欢跟别人挨太近。对于陈诩一些和旁人不一样的地方,刘一舟惯会自己补全原由。
陈诩将椅背往后调,天色渐暗,隔壁大概是个学校,正赶上放学。闹嚷嚷的,往前一看路口堵得水泄不通,索性不急着走。
靠在那开了点窗。风从缝里吹进来,微凉但舒服。秋老虎就热了那么几天,很快气温刷地一声掉下去,冷得要穿外套长裤了。
电动车鸣笛声嘈杂,塑料袋咔嚓咔嚓轻响。
周见山只有二十岁,比他要小上四岁。四岁倒没多大,这不是问题。但苍天可见,他当时愿意让对方留下,确实是没抱任何奇怪的龌龊心思。
纯粹只是看哑巴可怜没地方去,同情心一时泛滥。这么一泛滥,原本寂静空荡的出租屋里就多出一个活人,昏黄路灯下变成两道身影。
周见山跟他一起吃饭,呼吸,睡眠。本子上写:「哥」。他也习惯脱口而出“你哥我”,这东西是相互渗透的。
陈诩觉得就这样挺好,有时候人与人的关系停留在某一个阶段就好。他甚至想好了,万一以后周见山遇见个不嫌他哑巴的姑娘,要结婚要买房,到时候自己要是有闲钱,多少能稍微借一点。
怕影响到对方,睡觉贴墙睡,脱换衣服都去卫生间,就连踏马的打个飞/机都是洗澡时偷偷摸摸地弄,叫都不敢叫。
他是个成年男性,一没伤害别人,二没危害公共环境,三没因为一时冲动就把小他四岁叫他哥的哑巴弟弟给上了。只是普通的生理需求,说出来不大好听,但太正常。
陈诩点了根烟,车窗开大了些。人流量渐渐变小,前面的路开始缓慢向前流动。看了眼手机,六点多了。
结果大爷的哑巴对着他硬了。陈诩抽嘴角,时隔数日仍觉得太阳穴发晕。
出租屋实在太小。严格意义上连个像样的卧室都没有,卫生间一扇毛玻璃门隔开。陈诩不知道周见山的行为是出于何,他不清楚那到底是出于哑巴的本愿。
还是出于逼仄的房间里挨在一起的胳膊腿,滚烫的炽热的。相近的呼吸与轻轻的鼾声,偌大人潮中挤在一起,一个哑一个瘸,因为抱团取暖而生出的吊桥效应呢?
路通了,绿灯。陈诩越想越心烦,发动油门,一脚下去。
前头巷口倏然窜出个小孩,货车车身比面包车高,矮矮的差点没看着。他心下一惊,当即去踩刹车。
“咣——”
还没来得及爆句粗,陈诩就在巨大的撞击力下晕了过去。
-
再睁眼人躺在医院病床上。右腿吊起来,打了石膏。
他低头。手在,腿在,脚在,一切都在。
周见山也在。人在床边方凳上坐着,不知道他已醒来,单是闷头不语,脖子垂着。
“嗳。”他说,一张嘴嗓子哑,扯着嘴角也疼。缓了下问:“小孩呢。”
声音喑哑难听。周见山腾一声站起来,先是上来看他的状态,从眉毛到下巴仔细瞄了一圈,又看了眼旁边的仪器。
才伸手比划。比划一堆,速度挺快。出来得急没有带本子,医院病房也没有能给他写字的笔跟纸。
往常陈诩基本回来得都不算早。如果傍晚六点多没回来,那就是跑得远途,得十来点才能到家,再早也得九点多钟。
周见山没手机,两人没有任何联系方式。所以一般九点整时周见山就会去巷口等,虽然陈诩说不用等,但他还是想等。
一天没见着人,他心里空落落的,想早点看见陈诩。现在陈诩十一点多点就关灯上床了,大概是累,又大概是知道他困。
陈诩抬眼看哑巴。衣服应该随意套了件,帽子还在领子下压着,脚上穿着凉拖鞋。
“没撞到就行,”他操着难听的嗓子,“我要喝水。”
周见山就给他倒水,陈诩醒来前他从水房打好的,杯盖提前拧开散热。
陈诩偏头一看,哑巴手里拿着他的保温杯,还是几年前社区搞宣传活动时发的。
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塞到哪个犄角旮旯里来着。
“草,”陈诩挑眉,“刷了吗你,几年没用了。”
周见山点头,小杯盖里倒了点水,晃两下。手心摊开在上面试试,再递过来。
陈诩要坐,周见山没让。要去拿那杯盖,对方避了下。
陈诩嘿了声。再一看,哑巴那平时对着他笑的脸现在毫无笑意,简直可以说是板着。看着真挺凶。
陈诩感到有点莫名其妙。自己腿折了,他哑巴气成这样干嘛?这跟小时候在哪摔一跤回家后还得被家长骂有什么区别?
灯光白晃晃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周见山鬓角的青皮已经不那样光秃秃了,长出了一层短短的硬茬。
“我手又没断,”陈诩说,“怎么了,脸臭成这样,有人欺负你了?”
周见山不点头不摇头。嘴角下压,眼皮垂着。
一手拿那装着温水的杯盖,另只手朝他脑袋后不由分说地一托。
陈诩感觉自己脖子底下顿时传来股稳重又踏实的力,这力将他整个人朝那半个怀抱中揽了过去。
他想,原来周见山的手还挺大。手掌摊开可以托住他几乎一整块后背。
陈诩感到有点困。他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突然有点说不上来的情绪。
说难过不至于,说委屈又显得矫情。他声音很淡,尾调像周见山的嘴角那样向下压:“你在生气吗,我是为了躲小孩。”
陈诩从泪眼中很近地看到周见山的喉结和下颌。
紧接着杯壁贴到他的唇边,停了会。等他将嘴张条缝,那温热的水才顺着杯壁喂进他嘴里。
他实在太渴,水滴到唇边像滴进一片沙漠里,落下去就蔓延着消失了。
陈诩很快将那水吮吸着啜饮完,喝得啧啧响。什么湿润的东西落在他已经红润起来的唇边。
他伸舌头舔了舔,咸滋味,不是他的。杯盖挪开了,头顶那双黑色的眼睛反复眨动着,周见山眼圈发红。
就那样低头安静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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