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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雨水

陈诩将那行字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地看了两遍。哑巴收回本子——

周见山拎着包子进家了。

陈诩有点晕。他感觉脑袋里很空,平时用来思考的那几根线完全被切断了,正滋啦滋啦地朝外爆火星子。

“不是,你站住。”陈诩现在没办法将眼前这个利落寸头小帅哥跟昨天那个——被拐卖去煤窝打了十年黑工的流浪汉给联系起来。

压根沾不上边啊,他斥道:“给我站住!”

陈诩鹰眼审视着立定的周见山。

五官一样,身量一样。

除了没有那一头乱发,人确实还是那个人。

然而又不一样。神态不一样,气味不一样。

陈诩一吸鼻子,属于自己的洗浴用品香味就从对方身上溢出来。

裹着暴晒后的粉尘,混着墙角不见光的青苔潮味充斥在小院里。

陈诩眯了眯眼,视网膜上那人影逐渐清晰。

两侧鬓角被剃得狠些,颜色发青。眼睛亮堂,略弯起来,昨天那股横冲直撞的狠劲没了。

眉峰硬朗,上边一道半公分的血口子——大概是剃头师傅失手。陈诩经常被刮破,对这倒熟悉。

他打量完了。看着倒是个人样。

陈诩将手里的竹衣竿往墙边靠,清脆一声响。

双手搭胯上,阳光下满肩背张牙舞爪的纹身发着亮。他抬头看铁丝上挂着的几件衣服。

陈诩咂嘴。哥。

不知为何,从起床后就一直闷堵着的烦躁消散了些。

半晌他哼了声,听不出什么意味。又从鼻孔里哼出句子:“在哪剃得头,巷口过条马路对门那家?

周见山点点头。

“下次别去他家,”陈诩低头点了根烟,吐字不清:“手艺不行。”

周见山又点头。

陈诩才赦免般下巴朝家点一下,呼出口白雾,比昨天的混混更像混混:“行了,进去吧。”

和昨晚一样,哑巴——周见山坐在方凳上,陈诩坐沙发。

他一时半会改不过来叫法。周见山看上去也不在意,叫哑巴也答应,然后看着陈诩再改口叫自己周见山。

他就再点头答应一下。

陈诩不知道哑巴哪来的钱,他也没问。

有人买他就吃,总不能下毒,真下毒药死就药死,反正这包子吃到嘴是猪肉馅的。

又咬一个,麻辣豆腐馅。陈诩抱着玻璃壶灌两口凉白开,周见山嚼着包子看他。

“。”他被看得不自在,“喝?”

周见山点头,陈诩摇头:“我有洁癖。”

周见山不看了。

吃到一半又拆了昨天剩的一包榨菜,一人半袋榨菜就着包子吃了。

昨天陈诩怎样打量的哑巴,今天陈诩就怎么打量的周见山。

他觉得很神奇。一个人光是这么拾掇一下,立马跟变了个人似的,他现在都有点想不起来哑巴昨天到底是什么样了。

记忆被周见山覆盖了。

“你念过书啊,还会写字,”陈诩问,“老家是我们这边的么?”

周见山点头,再摇头。

“不是?那怎么到这边来了,这边有你认识的人吗?”

周见山又摇头。

陈诩把榨菜嚼得嘎嘣响:“你既然听得见,怎么说不了话呢,去看过么?”

他本意其实没想问这个,往人伤处上戳,不合适。

然而这一刻有点太过放松,心里所想两唇一搭,话就出去了。

陈诩停止咀嚼。抬眼看了看对面,周见山不吃了。

“不是大事,”陈诩放下筷子,左边腮帮子鼓着。

“我们楼上以前住个大叔,手不方便,”他摆手,“后来回老家开店去了,自己做老板了现在。”

周见山看着他,抬手在空中晃动几下。

大概是手语。陈诩盯着那两只手。

年纪比他小,手却比他大,也比他要糙。

陈诩已未曾善待过自己的手。超市搬货,酒店服务员,工地上砌墙,有钱赚他就干。

“写字,”他皱眉,“我看不懂。”

周见山便掏出本子开始写,不一会举起来给他看:

「生过场病,治不了,哥。」

陈诩点头,咬口包子不看他了:“吃饭吧。”

吃过饭陈诩冲了个澡,脸上碘伏的黄色痕迹淡去了些。出来时茶几吃包子那块垃圾已经被抹掉了,上面堆着的杂物收拾到了玻璃板下的隔层里。

他用毛巾擦头发,站茶几前低头看了会。

擦完他把毛巾搭到肩上,弯腰抽走塑胶垫下的照片。

门口一声响,他抬头。

周见山倒完垃圾回来了,手里拎着个桶。

陈诩将手从口袋拿出来,发尾滴水,掀毛巾又擦了两把:“抽屉有垃圾袋,去套一个。”

塑料袋窸窸窣窣声,陈诩人窝在沙发上吹电扇。

他衣服不多,哑巴穿一套,外面洗一套,自己昨天又脱了一套。

翻翻找找就翻出个无袖的白色背心。之前买回来洗了下就缩水,紧绷在身上不舒服。

陈诩更喜欢穿T恤。所以后来买了两三件宽松T恤够换洗后,这背心就塞到柜子里没再掏出来穿过。

“楼上有间空房,”他捏着衣角朝外拽,“房租一个月六百,你要想租我帮你联系房东。”

对方的目光不在他脸上。

陈诩低头看胸,又看周见山:“你踏马往哪看?”

周见山背过身。

“我说话你听见没?”陈诩从沙发上坐起来,提了点声。

他双臂摊开往靠背上架:“你考虑吧,或者你就自己出去找。这随你便。”

他还是好人帮到底的心态。与其说昨天的哑巴看起来像个麻烦,今天的周见山看起来更像个孤苦无依的可怜人。

陈诩今天的耐心也并没有增长多少。他不喜欢受别人的人情,然而这人就总是做些叫他不得不再提起点精神应付一下的事。

窝那玩了会手机,下午他犯困,懒得赶人。

美曰其名给人一个下午时间缓冲和思考,自己抱着电风扇去床上睡觉了。

一觉醒来,旁边多个人。

陈诩眼是睁开了,精神还没醒。黑亮的眼看着他。

房间里没有开灯,很暗。稀薄的光落在身上。

他半睁着眼睛,与那双潮湿的瞳孔安静对视着。五秒后,陈诩“嗷”一声猛地从床上爬起来。

“谁允许你上来的?”嗓子还哑着,“你倒真挺当自个家啊。”

陈诩陡然拔高音量,怒喝:“给我滚下去!”

周见山没滚,从床外侧坐了起来。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后。

“什么意思?”陈诩不明所以。他头发很乱,比起已是寸头的哑巴,现在他看着更像是流浪汉了。

他扭头看向窗外,天居然已经快要黑了。

空气中一股泥土裹挟露水的气味,闷热的燥意被从开了半扇的窗户吹进来的风拂去大半。

乌云堆积翻滚,淅淅沥沥的雨声里,陈诩听见遥远的轰鸣。

窗帘朝家里飘,往自己的身上飘。

下雨了。这场雨来得比天气预报早。

陈诩转回头,他又躺了回去。

“又叫你逃掉了,”他说,“你运气倒是好。”

“我应该睡醒就将你赶出去。”陈诩面朝窗户,看大颗雨点从云层里砸下来——其实他看不清,天色又实在昏暗。

“然而下了雨。”很久后他说,“周见山,名字挺好。”

旁边是安静的呼吸。

溅进来几滴雨水,陈诩说:“我们这往南去就是一面山,你老家虽不是这,但倒是和这地方挺有缘分。”

身后轻笑了声。

陈诩回头看,“你笑原来是有声音的。”

周见山眼睛和中午那会一样,眼尾略弯,这就是在笑了。

很多想说的话和刚才被指腹擦掉的雨珠一起消失。陈诩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他看哑巴一会,突然问:“你有钱吗?”

点头。

“有,但没多少吧?”陈诩重新枕回去,面对着天花板。

“那帮人抢你钱?”

周见山不说话。

他是个哑巴,不摇头不点头,沉默着不动时,那就是他的不说话。

陈诩没再问:

“我最初也被抢。第一次结工资,一千八百块,我在后厨洗了一个月盘子。”雨大了,落在塑料雨棚上几乎要淹没他的声音,“我当时十五岁,还是个瘦猴,谁也打不过。”

陈诩唐僧似的絮叨念:“不过那会也傻,所有钱都放在一个兜里,被抢后坐在墙角哭了一下午。”

“我在那块被抢了三次。第一次抢我一千八,第二次没抢着挨顿打,第三次我给他干医院去了,赔了三千块。”

“大爷的。”陈诩骂一句。然后拍自己肩膀上的纹身,和着雨声啪啪响,“怎么样,唬人不?”

周见山笑。

“纹身店干了半年,之后没人再抢我,就是当时光想着唬人了,现在看着有点土。”

远处打了个闪。

屋内乍亮一瞬,所有的物件与沟壑明亮无比。

很快雷声炸耳。窗户还是开着一半,两人都没有去关的意思。

空荡的小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单是躺着。一天吃了早上一顿饭,肚子却察不出饿,小院里连盏小灯都没开。

陈诩很想抽烟,但烟盒不在身边:“嗳,我说。”

周见山头转过来看他。

“你到底租不租?”陈诩蹙眉问。

看着像不耐烦。顿了下才接着说:“不租就算了。”

旁边窸窣声,大概是在掏本子。

“这么黑你写给谁看?别瞎折腾了,烦。”

周见山躺了回去。

“衣服潮完了。”没头没脑的一句。

房檐底下飘着四件。两件他的,两件哑巴的。乌黑的影子,风大。

衣服掀起来飘,愣是没从铁丝上掉下去。

周见山觉得这次应该是真的要被赶出去了。大概等这场雨停。

然而那道带点哑与倦意的男音停止了。他几乎快要以为对方已经陷入到睡眠中去。

很久后陈诩才动了动。“我这间八百,比楼上大点,”他说。

“就是没厨房,不过也用不到。”他收回不知何时起一直搭在脸上的右手,声音很淡。

“但不能白住,你得给一半。”

脸上的创口贴翘起个边,反复摩挲的结果。

陈诩闭上眼:“五毛一张?药店你也找着了?”

无声。雨声。

好一会,他才面朝窗外说:“你眉毛上让人给剃了道疤,你自己知道吗?”

身后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

陈诩没睁眼。

“以后你睡外边吧。”他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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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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