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将至,斜阳向晚。
笙乐歇慢,客去寥然。
趁着曲宴散场的宾客渐次稀疏,解惜行和苏玄影再度换上宋贵妃给他们准备的侍从服饰,吉雅则扮作侍女,几人一道缓步寻至宋贵妃所言的宣梁宫一隅,却在瞧见那殿角候着的线人的刹那,不由得一怔。
却见眼前之人端着满面不耐之色,竟赫然是当初在羽杏岛上行踪诡异的路行舟。
“呦,许久不见,两位可真有本事,竟都能说动贵妃娘娘命我带你们出宫了。”
“自然是比不得路大人,”解惜行稍稍挡住身后的吉雅,“犹记得当初在羽杏岛,路大人可谓是运筹帷幄。”
“路大人!”
路行舟正欲再言,背后却忽地拍上一只手来。
“姚大人,”路行舟循声看向来人,“就算是陛下赐了曲宴,你未免也喝得太多了。”
“哎呀,路大人,你不是素来独来独往的吗?怎地今日还带了几个侍从……”身着紫衣官服的姚大人瞥向解惜行等人,目光却倏地于吉雅身上凝住了。
“呦,路大人这侍女倒是生得颇有几分姿色,”姚大人说着,就朝着前方的吉雅逼近步子,伸手探去,“瞧着同那满契族的什么公主也有些相像……啊!”
“啪——”
话未言尽,脆响猝起。
却是一直缄默不语的苏玄影倏忽抬臂,一下拍开了姚大人伸向吉雅前胸的手掌。
“放肆!”
冷不防被拍开,姚大人错愕了一瞬,随即勃然作色,提脚便踹!
“你什么东西!也敢碰我!”
“呃啊!”
迎面受了一击,苏玄影登时被踹翻在地。旁侧的解惜行和吉雅见状急急地便要上前搀扶,却被恍若才回神的路行舟悠然拦住。
“姚大人。”
“怎么?不过一个奴才,难不成路大人还要为此同我生隙?”
“自然不是。”路行舟淡笑一声,随即上前一步,稍抬右足,对准了尚未起身的苏玄影猛然又是一踢!
“呃啊!”
“阿玄!”“苏哥哥!”
待得苏玄影又自齿间泻出一声痛呼,路行舟方理了理衣摆,施施然道:“不过是一个奴才,姚大人这下消气了吧?”
等拂身作罢的姚大人迈步走远,解惜行和吉雅才被路行舟允许俯身搀扶苏玄影起来。
“阿玄,阿玄,”解惜行帮苏玄影掸去胸前衣上的尘土,又忍不住地在他身上各处摸索查看,“你怎么样?有没有事?还疼不疼?”
“苏哥哥,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都是因为我……”吉雅不便上手,便只在一旁不住地低声道歉。
“行了,”苏玄影还未答话,路行舟便佯作善解人意地先出了声,“我呢,也不指望你们答谢我方才的解围,但我可好心提醒你们一句,现下已耽误了许久,你们若还想出宫,最好抓紧些,否则误了出宫的时机,可别又不识好赖地怪我。”
“咳,咳,多谢路大人提醒,”苏玄影稍咳了咳,抬臂将解惜行的手握住,又递给吉雅一个安抚的眼神,“路大人说的是,我们须得尽快出宫,还得烦请路大人继续带路。”
一言毕,几人又给路行舟行了一礼。
路行舟这才道:“行,跟我来。”
一行人跟着路行舟自宣梁宫殿角离开,又七拐八拐地经过了几条无人行经的小径,至于一处朱色宫墙的转角处时,忽地出现了一名垂首等候的侍女。
“你,带着她走。”路行舟停住脚步,招呼那侍女过来,又对着她指了指吉雅。
“吉雅……”见着吉雅应声上前,解惜行不禁担忧地低吟了一句。
“怎么?若是信不过贵妃娘娘和我,现在未免也太迟了吧?”路行舟挑眉不耐地嗤道,“别磨磨蹭蹭的,赶紧走。”
于是苏玄影和解惜行也只来得及在吉雅跟着那侍女离去前,同她匆匆对视了一眼,便被路行舟催着往另一条道走了。
又行过了数条曲折迂回的小径,解惜行和苏玄影跟着路行舟来到了一处生着寥寥木植的墙垣下。沿着木植转过几步,两人的眼前便倏地探出了一辆马车。
“这辆车会前往位于西南方的偏门,再通过和守门,最后出宫,”路行舟回头乜了两人一眼,“还不快滚进去。”
“吉雅那边……”
“啧,废话真多,自然也做了准备。”
解惜行和苏玄影收声上车。
辘辘之音传入帷裳,焦炙之思稍显安定。
直至——
“偏门盘查,出宫者停步。”
木轮随即停下。
车内,坐于靠窗侧的苏玄影小心翼翼地自车帷露出的一丝缝隙间望去,发现墙垣矮小的偏门外,竟立了两名持剑的侍卫,拦住了往外行驶的马车。
“今日的偏门也多了盘查?”车外传来路行舟的嗓音。
“是的,路大人,据说是因为昨日宣梁宫里出了变故,还请大人多多担待。”侍卫的言辞颇为恭敬。
继而又是一阵窸窣之声,应是路行舟在向侍卫出示出宫铜牌。可还未待解惜行和苏玄影定下心神,便听得车外忽地又响起一句——
“路大人,怎么不坐马车?这车里是坐着什么人吗?”
这话惹得车内两人即刻屏息。
下一瞬,路行舟不咸不淡的回应便拨开帷裳,自车外慢悠悠地探了进来——
“哦,这个啊,我不过想随性走走罢了,若是想看看车上坐了谁,但请随意。”
余声转瞬消弭,足音踏将而起。
沓沓步伐踩着轻薄甲胄间的磕碰渐次逼近。
“叮铮——”
细碎的杂音似挤开了车门前侧的气息。
“叮铮——”
倏地就闪到了一帘之隔的近前。
“叮铮——”
一线微光钻进来,接着是一只手,慢慢地覆于垂着的车帘上,收拢,攥住,继而朝外猛地一掀——
“啊啊啊啊啊!”
迎面而来的惊呼迫得掀帘查看的侍卫急急地向后跌去,原本被掀起的车帘也随之落下。
“路路路路、路大人!怎怎怎怎怎、怎么……”满面赧然的侍卫只觉脑中仿佛仍是方才那匆匆瞥见的半露的白皙香肩,一句话在唇齿间磕磕绊绊地转了好几回,才勉勉强强地吐出来,“车车车车、车内怎么会有衣衫不整的男子?!”
“哦~”路行舟闻言偏头朝马车看了眼,稍顿了下,才轻笑着对侍卫道,“这是先前贵妃娘娘赏赐的男侍,若是不放心,也可再看看。”
“咳、咳,不必了不必了,”跌倒的侍卫又噎了下,急忙站起身对着一旁的同伴道,“给路大人放行。”
顺利通过偏门后,木轮又辘辘地转过十余圈,便到了和守门附近。
眼见着视线内的和守门愈发得近了,解惜行和苏玄影总算稍稍定神。正想着待会儿要询问路行舟他们应去何处与吉雅汇合,座下的马车却再次猝不及防地停住了。
“嗯?”又稍待了下,觉出马车确是停了,车外也并未旁的动静,苏玄影便伸手探向帷裳,欲询问车外的路行舟是何状况。
“路大人,怎……”
“阿玄!”
身后却被解惜行猛地一拽!
“不对劲!快下车!”
一缕焦味撞入鼻间,苏玄影急忙回身扣住解惜行伸来的手——
焦糊迸溢,布帘翻卷,撑舆蹬步,腾身跃出!
“扑哧——”
身躯甫一落地,火舌瞬息而起!
解惜行回首一瞥,半截车厢已陷入簇簇炽火。
“呵。”
一声极轻的哂笑蓦地划过耳畔。
激得解惜行立时循声看去——
却见原本默然立于一侧的路行舟,在愈渐晦暗的暮色里,朝着来时宫内的方向,蓦地咧开唇角,提声而喝:
“来人啊!抓刺客——”
.
“抓贼人——”
尖锐嗥啸声声破空。
“在那边!快!”
簇簇火光如影随形。
“行儿,这边!”
凌厉疾风自两人身侧迅捷剐过。
重重墙垣间,条条宫道上,寒锋围追堵截。
黢黢天幕下,瑟瑟夜风里,呼嚎直逼在后。
“大胆贼人,还不快快站住!”
原已噬毕残阳缩入深幽夜色的皇宫,此刻却骤然迸出根根凶戾的炽火,形如魍魉的利爪,又若阎罗的密齿,只于顷刻间,便裹着摄人心魂的凛凛狞恶,铺天盖地,攥拢而合——
“阿玄,当心!”
又一冽冽锋刃擦着苏玄影的袖摆直袭而去!
“该死!为何我们总也甩不掉这些羽林军!”
苏玄影同解惜行急急调转足步,于前侧一处墙垣处再次转向时,原是回首去看追兵的一瞥,才终于察觉了端倪——
“磷火!是磷火!”
原来两人此刻所身着的由宋贵妃准备的侍从服饰,竟都早已被洒上了磷粉!
磷粉见风则燃,随身游走,形如鬼魅,摆脱不得。
每每两人避开羽林军炬火的追捕,潜入暗处,就又会被紧跟不舍的磷火暴露行迹!
“这样下去不行!”苏玄影一把扯下洒了磷粉的外衫,“行儿,我去引开追兵,你先去找吉雅!”
“好!”
卸去侍从外衫的两人匆匆分道而去。
“贼人,还不束手就擒!”
又是一声厉喝乍然迸响,然这次却又紧随了道道破空之音——
“唰唰——”
解惜行身胜念转,足下一蹬,旋身而起!
“刺啦——”
羽箭没地,裳衣裂口。
“啧!”
顾不得去看被羽箭扯裂的袖口,解惜行往四下匆匆扫过,随即盯住了左侧方不远处的一方清池,当下便足间移转,点地而前,蹬上池沿,伴着漫天而降的箭雨,纵身跃入清池——
“哗!”
冷冽寒流顷刻砸向前胸,却也扯住原先凌厉的羽箭坠向池底。
纷涌而森寒的水流一排排地撞过来、压过来、挤过来,直榨得解惜行头昏脑涨,呛咳不得。
“唰唰——唰唰——”
外头的箭雨仍旧未停,挟着道道狰狞杀意自池上掠过。
“……天杀的……齐皇!……该死的……苏日!”
似是有什么略感熟悉的嗓音坠入池中,却被震荡不已的池水搅得七零八落。
“灭我……族群!杀我……夫婿!”
思绪陡一回笼,解惜行奋力扛起被激荡水流扯拽而下的衣裳,朝着震荡汹涌的池面,破水而出!
流水飞溅迸起,羽箭簌簌而去。
“你们不得好死!啊——”
在解惜行被水流稍稍阻遏了一息的视线里,矗矗殿宇间,层层黛瓦上,吉雅竭力扛着一面旗帜,在夜色中挥舞着,呼嚎着,唾骂着,拼命拖住了宫内各处正追击三人的羽林军,也引来了——
漫天箭雨。
“唰唰——”
排排利箭凶戾而下,根根锋锐肆虐洞穿,躯干崩裂,猩红竞绽,旗倒身倾……
只消一息,那微渺肉身便湮了动静。
一滴池水自眸前淌下,眼前迸射的血色罂粟被极轻地模糊了一刹。
“不……不……”解惜行草草抹去眼前的湿意,拖着吸满了水后分外沉重的衣衫,足下慌乱地淌着踏出清池,“不,不不,不不不!”
“吉雅……吉雅!”解惜行死死地凝着前方的那抹身影,亦或称那抹殷红,迈开步子便想奔过去,“吉雅!吉雅!”
“当心!”
“别……别过来!”
“唰唰——”
又是一阵羽箭袭来的破空之声。
身躯被一坚实温热的墙骤然拥住,又随之摔向侧边。
“阿玄?阿玄!”解惜行睁开眼,便知方才是苏玄影拥着他避过了一排羽箭,“阿玄,吉雅,救她,快救她!”
“快……”
渗血的声线再次传来,两人急急地转头循声而望——
却见本已不动的吉雅,居然又硬挺着半直起身,重举起那面旗帜,遥遥地朝着两人的方向,带着笑意喊了声:
“走吧。”
下一息,复又——
万箭穿心。
在苏玄影和解惜行死命咬着唇,狼狈奔逃出宫的最后一刻,两人又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那个原本只穿了一件侍女服饰的姑娘啊,因着鲜血自身上的箭孔中汩汩流出,将素净的衣裳都染红了。
倒像是,披了件嫁衣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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