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宁自一片混沌中悠悠转醒。
首先映入眼帘的并不是熟悉的木制房梁天花板，而是嶙峋的山岩顶壁，身下传来干草窸窸窣窣的声响。
此刻，他似乎正躺在一张铺满干草的简陋床铺上。
“你醒了！？”一个老者的声音，但是似乎不是云岫。
丁宁艰难地转动脖颈，循声望去，却没见到人影。只听一阵重物挪动的声响，一个身高不足三尺的小老头猛地跳进了他的视野，他站在一个石墩上，身子还随着石墩微微晃动。
“您是……”
“老夫是家族的长老，你可以叫我撼山老人……” 小老头说话慢条斯理，边说边悠闲地搓着花白的胡须。
“我这是……”丁宁刚想开口询问。
小老头却伸出手指，指了指他的右腿：“你昏睡了两日。右腿小腿骨，折了。”
丁宁瞥了一眼自己被两块木板紧紧夹住又裹上了几圈厚厚纱布的右腿。说实话，他现在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阵麻木。
“是被我们家一个小辈弄折的……” 撼山老人慢悠悠地补充道。
“什么！”丁宁惊得想弹坐起来，却牵动全身伤痛，疼得龇牙咧嘴地倒抽冷气，“……为什么？”任谁听说自己的腿是被人故意弄折的，都难免心生怒火。
“你从那么高的山崖掉下来，不偏不倚，正砸在他背上。”撼山老人用拐杖指了指不远处另一张草席上躺着的年轻人，“喏，那小子……内伤，还没醒呢。”
丁宁满腔怒火瞬间被浇灭，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愧疚。
丁宁立刻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啊？这……他……没事儿吧……”
“无性命之忧。”小老头又指了指丁宁的左手，“你的左手大臂，也折了。”
“难道……又砸到谁了？” 丁宁陪着笑，声音更轻了，脸上写满了歉意。
却见小老头摇了摇头：“那倒没有，是你自己摔断的。”
丁宁顿时额角青筋暴起，没受伤的右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我说……前辈，您说话能不能别这么大喘气……”
撼山老人依旧眯着眼，不紧不慢地捋着胡子：“年轻人，莫急嘛……你的肋骨，也断了两根。”
丁宁再次倒吸一口凉气。
“观其伤势，应是坠落时所致，放心。年纪轻轻的，别有什么负担，等他醒了，好好道个歉便是。”小老头依旧气定神闲地眯着眼捋着胡子说道。
丁宁翻了个白眼，还是礼貌地问道：“前辈，这里是？”
“背甲洞。”
“背甲洞？您的族人为何居住在山洞之中？莫非是为了躲避战祸？”丁宁其实也是随口一问。
小老头一脸理所当然：“我们穿山甲不住洞里……还能住哪里？”
丁宁下意识地点点头：“说的也是，穿山甲确实是住洞里的……”下一秒，他才猛地反应过来，声音陡然拔高，“什么？！穿、穿山甲？！你们是妖？！”
霎时间，洞内所有的“人”齐刷刷地转过头，目光全都聚焦在丁宁身上。连刚才抬石墩进来的几个小家伙也探出头来，露出了尖尖的嘴巴和细长的胡须，脸颊两侧还覆盖着星星点点的深棕色鳞片。
被满洞的妖怪注视着，丁宁瞬间冷汗涔涔，脑海中已经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群妖红着眼分食人肉的可怕画面。
“你……你们不会想吃了我吧？”他声音发紧，强撑着挥舞唯一能动的左手，试图引动灵气虚张声势，“我、我告诉你们，我很厉害的！”
“年轻人是摔糊涂了吧……”撼山老人像是没看见他的动作，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块树皮，上面密密麻麻爬满了蚂蚁。这景象让丁宁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见老人伸出长长的舌头，熟练地一卷，将那些蚂蚁尽数嗦入口中，嚼得嘎嘣作响，一脸满足，“我们一族，向来只食蚁类。”
“蚂蚁肉难道就不是肉了吗！”丁宁忍不住脱口吐槽。说来也怪，明明身处妖窟，他紧绷的心弦竟莫名松弛了下来。
撼山老人对他的吐槽置若罔闻，又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些闪着微光的鳞片。“这是老夫历年掉的旧鳞。”他说着，手中拐杖一挥，一片鳞甲应感浮起。只见他指尖灵力流转，不消片刻，竟将那鳞片炼化成了一滴棕黄色的粘稠液体，“听闻我等鳞片有活血化瘀之效，或能助你恢复伤势。”说罢，便将那液体递到丁宁唇边。
丁宁依言咽下，味道有些奇异，但并不难接受。
“哇，多谢前辈。我还真没听说过穿山甲的鳞片有这种功效。”
撼山老人轻咳两声，语气忽然变得有些飘忽：“呃，只是听闻……其实老夫也不知是否有此奇效，族中长辈口耳相传罢了……这个……不知谁是源头……”
“不知道效果您就给我吃？！”丁宁虽然动弹不得，脸上却已爬满了黑线。
“以灵力炼化之物，总归……有益无害吧？你们人类不还经常吃蝙蝠屎吗？”撼山老人话语中的心虚更明显了，他缓缓转过身去，只留给丁宁一个背影，“安心静养吧，我们并非恶类……”
听到这句话，丁宁望着洞顶的岩石，陷入了沉默。是啊，将他打落山崖的，是所谓名门正派的大师兄。而救他性命、为他疗伤的，却是这群“妖物”。或许……妖没那么坏，人群中也有比妖更险恶的家伙。
时光荏苒，一个月转瞬即逝。
丁宁的伤势已好了大半。自他能下地行走起，便每日坚持练习引灵诀，却始终觉得不得要领。
若倾尽全力，引灵诀威力固然惊人，但随之而来的便是身体会因超负荷而力竭昏厥。可若将威力控制在身体能承受的范围内，又觉得威力骤减，若是遇上稍微强力的敌人，则很难有一击必杀或者出奇制胜的效果。
这日，他坐在洞口的一块顽石上，无意识地摆弄着恒琰送他的匕首，苦苦思索着突破之法。
撼山老人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坐到了他身边，两条小短腿有节奏地晃荡着：“年轻人，何事如此愁眉不展？”他目光扫过丁宁手中的匕首，忽然轻咦一声，“咦？此物之上，竟有故人气息……”
“前辈认识恒琰大哥？”丁宁下意识反问，依旧锁紧着眉头。
小老头闻言，倒吸一口凉气，罕见地露出了紧张的神色：“你怎敢直呼神明名讳！”
“我一直都这么叫他啊，他也从未介意……”丁宁提起匕首，轻轻晃了晃，神色黯淡下来，“只是不知从何时起，这匕首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我担心恒琰大哥出了什么意外……”他长叹一声，脑袋垂得更低了，“唉……可惜以我现在的本事，就算他真有难，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撼山老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可这年轻人坠崖已久，若他真是邪神看重之人，风灵月影宗的那位怎么可能不闻不问？如今看来……
小老头冷哼一声，似是明白了什么：“哼！云岫那老小子！”
“嗯？”丁宁疑惑地抬起头。
“年轻人，你可是在修行上遇到了什么难处？或是有什么关隘，连那云岫也束手无策？”撼山老人难得地收起了玩笑之色，正色问道。
“前辈也认识云岫真人？”丁宁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这世界未免也太小了。
“若不是他，你能来这儿？”
“哦……”丁宁先是恍然地点点头，随即猛地跳了起来，声音瞬间拔高，“啊？！您的意思是，我掉下山崖，是那老头子的安排？！”
“咳咳！”撼山老人被他的反应呛得咳嗽两声，“如果不是他亲手安排，也定是他乐见其成。”
丁宁气得叉起腰，仰头对着云雾缭绕的山巅方向怒吼：“云岫！你大爷的！”
“所以说，年轻人，你究竟遇到了何种难关？”待丁宁怒气稍平，撼山老人才慢悠悠地将话题引回正轨。
丁宁悻悻地坐回石头上，情绪低落地说：“云岫真人说我体质特殊，无法自行纳灵入体……所以，他传授我引灵诀，借以外力操控灵气。可此法对肉身负担极大，全力施为虽威力惊人，却易反噬自身；若控制威力，又觉不足。我正为此苦恼。”
“原来如此……”撼山老人沉吟片刻，恍然道，“难怪云岫要让你来此寻我……”
他重新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与了然。丁宁也睁大眼睛，呆呆地回望他。
“我们穿山甲一族愚钝，亦难以感知天地灵气。并非体质原因，而是灵觉闭塞。长久以来，我们族群也因此受尽了欺凌。” 撼山老人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将丁宁的思绪引向了过去。
“然吾辈并未放弃求生之念。既然无法感知灵气，便用最笨拙的方法，千锤百炼，打磨这副肉身，以强悍肉身抵御外敌。直至某次先祖遭袭，于生死关头，以血肉之躯真切地‘认识’了灵气。自那以后，我们才终于寻到了独属于我们的操控灵气的方法。”
“哇！和我很像啊。”丁宁惊呼道。
撼山老人轻轻摇了摇头：“然吾辈所能驾驭的灵力，终究微乎其微。正因其珍贵，族中长者会在临终前，将毕生积攒的灵力传予下一代，以此守护族群血脉延续。”
“灵力……还能传承？”丁宁感到不可思议。
“同族之间，尚可传递……然则，剧烈的心绪波动会导致灵力逸散，可灵力于我族而言甚是宝贵。故而，我族世代修心，力求情绪平稳，不为外物所动。”
“情绪会影响灵力？”丁宁听得越发专注。
撼山老人伸出布满皱纹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丁宁的胸口：“准确而言，是‘心念’。这，想必便是云岫让你来此的真正缘由。” 他随即指向不远处一棵需要两人合抱的大树，“你将那引灵诀，施展于老夫一看。”
“好。”丁宁乖乖应下。他走到空地，摆开架势，便做出稍显夸张的姿势，口中默念着口诀。
随着一声轻喝，他一拳隔空击出。只听“砰”的一声闷响，远处树干仿佛被一块无形巨石砸中，木屑纷飞，留下一个寸许深的凹陷。
可这结果丁宁并不满意，他失望地叹了口气。
“莫要气馁，以此年纪，能有此威力，已属难得。族中许多与你年岁相仿的小辈，尚且做不到呢！”
“可是……”丁宁嫌弃地瞥了一眼那树坑，随即意识到失礼，赶紧收敛神色。他明白，矮子里面拔将军，实在算不上什么光彩事。
“看好。”撼山老人说着，手中拐杖轻描淡写地在空中一划。三颗珍珠大小的灵力光球凭空浮现，静静悬浮。这还未完，只见那三颗光球在他操控下激烈颤动着，形态开始变化，迅速被塑造成三根细如牛毛闪烁着寒芒的灵力细针。
“去！”一声低喝，三枚灵针激射而出。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甚至没有激起多少木屑。然而，那粗壮的树干上，却赫然出现了三个深不见底的细小孔洞！
丁宁急忙凑到树前，仔细查看，忍不住大声惊叹：“哇！仅仅这么一点灵力，竟有如此穿透之力！”
“你方才运用灵力，仅是简单地将它作为‘钝力’抛出，重在冲击。而老夫则将灵力稍加塑形，化为‘锐力’，集中于一点，故能轻易刺穿树干。若用在退敌之上，效果自是不同。”撼山老人耐心解释道。
“太厉害了！前辈，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丁宁兴奋地追问。
“这区别便在于‘心念’二字……”
“心念？”丁宁若有所思，目光再次投向树干上那三个细微却令人震撼的孔洞，仿佛抓住了某种玄之又玄的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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