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从风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风化了千年的石像。他看着那只悬停在半空中的手,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被夺走了。
整个世界仿佛都褪去了颜色,只剩下那只手,和它所代表的那个他既向往又恐惧的,被称为“文明”的世界。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他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能听到身旁那个年轻摄影师紧张的吞咽声,甚至能听到屋外暮色四合时,飞虫振翅的微弱声响。
韩霜君依旧保持着那个温柔的微笑,仿佛对他的僵硬和挣扎毫不在意。
她的耐心好得惊人。她将手又向前递了递,那纤细的手指几乎要触碰到他垂在身侧的,紧握成拳的大手。
她的声音再次响起,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心尖,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没关系,只是拍个照,不会弄坏的。”
“不会弄坏的……”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某道生锈的枷锁。
是啊,他怕什么呢?怕自己这双粗糙的手,会弄脏,弄坏那份精致吗?
一股莫名的,混杂着自卑和不甘的勇气,从他心底深处涌了上来。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琥珀色的虎目中,恐惧和屈辱正在飞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罐子破摔般的决绝。
他缓缓地,僵硬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在摄影师那台相机的镜头下,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诞生了。
一只巨大,粗糙,布满老茧和伤痕,指节粗壮得像盘结的老树根,肤色是健康而狂野的蜜色的手,笨拙而迟疑地,握住了另一只小巧玲珑,每一寸都透露着精致与优雅的手。
接触的瞬间,胡从风的整个身体都剧烈地一震。
她的手……好凉,好软。
像山涧里最清澈的泉水,像春天里第一片新生的嫩叶。那触感和他记忆中任何一样东西都不同。
它不属于山林,不属于战斗,它属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温暖而柔软的世界。
他的手掌是如此宽大,几乎能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在内。他的皮肤是如此滚烫,仿佛能将她掌心的凉意瞬间蒸发。他不敢用力,生怕自己那足以捏碎岩石的力量,会一不小心就将这件脆弱的艺术品捏成粉末。
他只能僵硬地,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虚虚地拢着她的手。
韩霜君的手指却反过来,轻轻地,安抚性地在他的手背上捏了捏。
“咔嚓。”
摄影师按下了快门,将这一幕永远地定格了下来。画面中,男人高大而僵硬,眼神里充满了挣扎与屈服;女人娇小而从容,脸上带着胜利者温和的微笑。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象征着野蛮与文明的第一次,也是最不平等的交汇。
……
夜色很快就笼罩了南光镇。
白天的喧嚣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虫鸣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胡从风的平房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头被囚禁在牢笼中的猛兽。
他已经洗了个澡,用的是一块从镇上买来的,最便宜的肥皂。
那股廉价的,刺鼻的香精味,却怎么也盖不住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属于猛兽的气息。他换上了一件干净但依旧洗得发白的旧T恤,坐在那张缺了角的桌子前,一动不动。
桌子上,摆着那部黑色的,崭新的手机。它就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和未知的危险。
他不敢去碰它。
就在他发呆的时候,敲门声再次响起。
胡从风浑身一激灵,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是那个女人!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样的心情,是恐惧,是期待,还是某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混杂着羞耻的躁动。
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到门前,拉开了门。
门外的韩霜君,已经换了一身装束。
她不再穿着那条显得有些官方和疏离的衬衫裙,而是换上了一件简单的白色棉质衬衣和一条紧身的深色牛仔裤,外面随意地披着一件米色的短款休闲外套。下午那头柔顺的齐肩短发,此刻被利落地扎了起来,在脑后盘成一个清爽可爱的丸子头,露出了她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脖颈。
她背着一个双肩背包,脸上不施粉黛。那是一种褪去了所有官方伪装后,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充满了生活气息的美。
“胡先生?我来了。”她冲他笑了笑,那笑容在昏黄的门灯下,显得格外温暖。
胡从风一时间竟有些看呆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类雌性。
韩霜君完全没有在意他的失神,径直从他身旁走进了屋子,将背包放在了桌子上。
她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了几样东西。
一本厚厚的,配着彩色插图的《新华字典》,几本印着可爱卡通图案的小学生字帖,一本《幼儿看图识字100篇》,还有……一支笔。
那支笔通体由暗灰色的金属制成,入手极沉,笔身比普通的钢笔要粗大结实很多,表面带着磨砂的质感,充满了工业风格的力量感。
“这是特制的钢笔,”韩霜君将那支笔递到他面前,“我从一个已经退休的象妖姐姐那里调用的。笔身是钨钢合金的,你捏不坏。”
胡从风下意识地接过那支笔。
笔身传来的冰冷和沉重感,让他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奇异地安定了下来。这支笔,似乎是专门为他这样特殊的“怪物”准备的。
“我们先从如何正确握笔和笔画顺序开始吧?”韩霜君说着,拉过一把椅子,紧挨着他坐了下来。
她的突然靠近,让胡从风的身体瞬间又绷紧了。
韩霜君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僵硬。她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他那只攥着钢笔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大手。
“放松点,”她轻声说,“写字,不是打架,不用那么大力气。”
这一次,不再是礼节性的交握,而是带着引导和控制意味的,手把手的教导。她的手指纤细而有力,覆在他的手背上,以一种不容抗拒的温柔,强行纠正着他那因为常年使用利爪而变得僵硬的指节。
“你看,是这样握的。”她俯下身,将他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一一摆放在了正确的位置上。
胡从风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沸腾了。
他全身的肌肉都绷得像石头一样,动也不敢动,只能僵硬地任由她摆布。
“轻柔一些……”韩霜君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带着一丝蛊惑的魔力,“这支笔的笔尖是特制的铱金,非常有弹性,所以下笔的时候,轻轻地就好,不要用蛮力。”
她握着他的手,引导着那沉重的笔尖,在字帖的米字格里,落下了第一笔。
“点。”
笔尖触碰到纸张的瞬间,胡从风感觉到一股奇异的阻力。
他下意识地就想用力按下去,但韩霜君的手却及时地施加了一个巧妙的力道,卸去了他大部分的蛮力。
即便如此,那一个小小的“点”,也依旧在纸上留下了一个力透纸背的,深色的墨点,甚至将纸张都划出了一道轻微的破口。
“看,太用力了。”韩霜君非但没有责备,反而轻笑了一声。
“再来。”
她再次握紧他的手,耐心地引导着他。
“横……”
一条歪歪扭扭,粗细不均的墨线,像一条丑陋的蚯蚓,爬在了纸上。
“竖……”
一条抖抖索索,仿佛随时会断掉的直线。
胡从风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的手在抖,心也在抖。他感到一阵阵的烦躁和挫败。他想把这该死的笔扔掉,把这破纸撕碎。
但每当他快要失控的时候,耳边总会响起那个女人温和而耐心的声音,手上传来她那不容置疑却又带着一丝安抚的力道。
“别急,慢慢来。”
“手腕放松,肩膀不要那么僵硬。”
“对,就是这样,感觉到了吗?用指尖去控制它,而不是用你的胳膊。”
昏黄的灯光下,高大健壮的虎妖,像一个笨拙的小学生,被手把手地,一笔一划地,学习着如何写下那些代表着“文明”的符号。
他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脸上写满了挣扎和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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