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的路较为顺利，赶在天黑前，有望抵达基地。
“楚黎，你的精神体到哪了呢？前方一百米范围都没问题吧？”
杭鸿宝开着车，还是觉得诧异，从来都只知道哨兵进化后的五感有侦察功能，有时也会把精神体放出去探路，但有效辐射空间仅为自己的可控的精神范围内，除了特种兵，一般超不过一百米——还没听说过向导也有这种能力。
刚才在亓绛准备放出洛斯之前，楚黎突然主动提出自己的精神体可以探路，才找着机会把那只狒狒放回自然，这会儿被问住，他倒也不慌，“可能是有点累了吧，感受不到什么了，要不还是你们哨兵来吧。”
楚黎说完边窝进了后座的角落假寐，好似自己真累得力竭了。
杭鸿宝一脸看透了的模样，跟副驾的亓绛小声说，“我懂了，人家还是一位很要面子的向导。”
即使是S级的向导，也不可能有哨兵生理上的独特优势。所以杭鸿宝合理猜测，楚黎是逞强失败后嫌丢人才说累。
亓绛没搭理，心说你懂个屁，那只野狒狒一看就不是他的精神体好嘛，两人在一块儿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精神共鸣的样子。
这个楚黎看似随和温顺，实际说的话真不一定可信。
不知道他名字是不是真的，希望是吧，还挺好听的。
“左拐，沿着这条小路一直走。”亓绛闭着眼，远在五百米之外的精神体将实况图景展现在他脑中。
他们走的这条路不但窄还很崎岖，杭鸿宝不由自主往旁边明显好走一点的大道上看去——因为是行驶在原始密林里，这样顺畅的大道并不常见。
但就是这一眼，后背旋即冒出冷汗，强烈的情绪带动五感尽力捕捉到更多信息，大路不远的前方就是一片焦黑的土地，而那些杂乱无章的痕迹本不该有任何辨识价值。
可亓绛当初晾了他好几天，那几日的空闲，杭鸿宝早已将那份可疑卷宗里的现场照片在头脑里过了上百遍。
因而即使只是余光斜斜地瞟了一眼，被拉长、扭曲，并经历自然风化改变的痕迹，就这么跟他大脑中的固有图景对上了号。
心脏咚咚直跳，杭鸿宝没再犹豫，方向盘往右打死，一个急转，穿过遮天蔽日的茂密绿叶，驶上了那条通往真相的大路。
如果副驾的亓绛瞬间抢过方向盘，他们也不会偏航，但丁和悦那句色令智昏没判断错，亓绛在车身猛然转向的那一刻，本能担心后座睡熟的楚黎。
他头回得很及时，伸出有力的臂膀，隔着前后座，护住了楚黎将要撞到的额头。
一触即分，楚黎醒来说了谢谢，再自己把安全带系上。
向导没事就好，亓绛点头，转身，给了擅做主张的杭鸿宝一拳。
杭鸿宝没躲，挨了结实的一拳，然后毅然梗着脖子说，“亓哥，我还是要去弄明白那位福利院老师的死因，回去之后组织要怎么处分都可以！”
杭鸿宝说完便迅速卸下安全带，滑不溜秋的游鱼一样跳出了车，好像生怕他师傅一巴掌把他拽回来。
其实他想多了，亓绛并没有要拦他的意思，比起这个，他先无奈又矜持地冲楚黎笑笑，“见笑，我们团队还是很有组织有纪律的，这回是意外，等我一分钟我把那混小子揪回来，咱们立马出发，回去之后先让后勤给你开间专家套房……”
“亓组长，我没事，也没那么缺觉，如果不涉及机密的话，可以让我下车和你们一起看看情况吗？”
丁和悦转转眼珠：“既然我们的新成员都发话了，咱就一起下去瞧瞧呗！”
亓绛心想有什么好看的，不是野蛮生长的巨树就是变异狰狞的野兽，以为逛游乐园啊。
“啧，”亓绛摆摆手，“朕的心腹大臣已经知道胳膊肘往外拐了，没事儿啊丁卿，朕还是很民主，不打板子不关禁闭，别心疼你那啥宝了昂。”
当着人家的面瞎说啥呀！
丁和悦虽然不是矜持扭捏的人，但被损完还是红着脸欲再辩解，可亓绛已经先一步下了车，并且为后座的两位向导拉开车门，还绅士得挺人模狗样。
几人陆续走来，这里是一片烧出来的空地，与探测器所在地不同的是，脚下土地不止寸草不生，有些地方甚至泛起斑斑驳驳的焦黑，这些本应被风吹雨淋轻而易举处理掉的痕迹居然能顽强地保存两三个月。
杭鸿宝虽然紧急变道停车，但下车走进案发现场后，也立马反应过来其中的怪异之处。
触觉和视觉被集中强化，杭鸿宝确定就现场的痕迹而言，与案宗完全吻合，才想起了他师傅居然还没来揍他。
就着蹲下的姿势回头，看到原来身后已经站满了三人。
哨兵就有这点不好，专门加强某种感官能力的时候，不可避免会造成其他感官的疏忽，如果强行面面俱到，就好比打开了性能模式，短时间内，精神力就会刷刷往下掉。
杭鸿宝发现这么多人在看自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楚黎却歪歪头，问他可不可以往旁边挪一点。
原来楚黎看的并不是他。
“通过目前现场留有的生物痕迹来看，这里就是案发第一现场，两处最为严重的焦土区域有很大的汽油味儿，推测被浇汽油烧着直到彻底死亡的这段时间内，被害人曾做过挣扎，并一度试图自救，爬行十米抵达第二处焦土区，或许是暂时失去意思或者失去力气，停留一段时间后，被害人清醒过来并且再次忘前方爬去……”
杭鸿宝沿着死者生前的求生路径指去，尽头是戛然而止的一截攀爬痕迹。
“别被害人被害人的，都说了是自杀，哪来那么多被害妄想？看完没？看完了都给我上车！”
亓绛看了眼表，不赶在食堂下班前回去，他只能自掏腰包下馆子了，可是这个月水电费还没交……
囊中羞涩和鸡毛蒜皮的琐碎，并没有帮他压下心底突然冒头的不好的预感。
楚黎双眸眨也不眨，目光好似凝固了一般，随着杭鸿宝的解说，长久地落在地面上。
那种不和谐的感觉还没弄明白，杭鸿宝相信哨兵的第六感，大脑飞速运转，立马猜出了亓绛之所以会再次逗留这么久，大概率是这位“外人”楚黎的要求。
眼看着亓绛又在不耐烦的催促，杭鸿宝忙期待地冲楚黎眨眨眼，“楚黎，请问你能帮忙看一下有什么不对劲吗？”
亓绛服了这丢人现眼的玩意儿，侦察是哨兵的活儿，即使是S级的向导，优越之处也仅在精神领域，难道光靠他那两句一目了然的解说，甚至连尸检痕检报告都没看过，就能反转推理出什么颠覆性的真相？基地建成前两百年的侦探动画片还没停播吗？
正当亓组长深入思考文化领域的虚构文学边界与儿童启蒙教育的终生影响时，楚黎似乎刚从自我精神领域中缓缓抽出神智。
“很悲伤。”
楚黎言简意赅，亓绛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最先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
追溯共情！
对于以人类为主的活物，大部分向导都能通过消耗精神力来感知对方的真实情绪，哪怕是天生擅长欺骗和伪装的反社会人格，或者受过专门反侦察微表情训练的特种兵，内心的真实情绪在向导面前也无所遁形。
唯一不足是向导数量少，而且这项能力非常消耗精神力，远不如一般测谎仪更具可操作性，所以，往往是上述极端情况，才会临时调来专家顾问对其进行向导共情。
共情分为即时共情和追溯共情，顾名思义，捕捉当前的情绪和回溯之前的情绪，后者对于向导等级和精神力的要求是翻倍的，即便如此，追溯期也超不过半小时以内，这已经是顶尖向导的极限。
更玄乎的传闻里，高等级向导的共情感知不仅可以对人类产生作用，有的甚至能从动物、乃至植物提取情绪信息，但仍跳不出生物的范畴。
可如今，楚黎面对的是一片死物——焦糊的土壤，而且时间长达两个月之久！
才反应过来的杭鸿宝，惊悚的目光好似长在了楚黎身上，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楚、楚楚向导，您的意思是……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原本他问这句话只是想引起楚黎对案件相同的疑惑，如果他能提出来想多查一会儿亓绛大概率不会立即拒绝吧，没想到这位高级向导的“帮忙”是真枪实干。
太离谱了！简直强的可怕！
对楚黎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同时，其实心里还是莫名有种不舒服，就好像对方过于强大，自己在这样的面前就好似一个一丝I不挂的透明人。
楚黎偏头冲他莞尔一笑，“有点累了，不会共情太久，也不会什么都共情。”
杭鸿宝倒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觉得对方就是看透了他狭隘的忧虑，才故意宽慰他让他放心。
“说过多少遍？已经板上钉钉结过案了，你自己闹还不够？还要让人家向导劳神？”亓绛喊着杭鸿宝，责怪的眼神却是看向楚黎。
如果没看错的话，带了点色厉内荏的……担心？
楚黎抬起胳膊搭到后颈，暂时挡住那道过于炽热的视线，一定是他的错觉吧，毕竟……谁会这样看一个陌生人呢。
过了两秒，余光没忍住往原路磨唧了两步，然后又被烫了回来。
“亓哥，我不信你没发现，这么久过去了，现场不可能保存这么完整，一定是有什么人耿耿于怀，一个敢在并且能在密林里守着这些残痕的，即使不是凶手，也一定有某种隐秘的联系！我推测对方很可能也是进化者……”
亓绛一个头两个大，十分后悔让这货来开车。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政府给你多开工资了？”亓绛不耐烦，“找凶手是吧？还进化者？想象力挺丰富啊小朋友，正好咱这儿有个野生向导，你要不问问他是不是凶手？”
大拇指指向楚黎，杭鸿宝被他这番胡搅蛮缠歪理邪说还拖别人下水弄得面红耳赤，“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我认真调查过死者的身份信息，”杭鸿宝深呼吸一口气，语气慢下来，眼里也带了一种沉重，“李丽，女，45岁，明江福利院的一名教工，灾后最不缺的就是失独家庭和孤儿，其实像他们那种小破福利院，一个教工往往又当老师又当妈，正经书本以及其他可以糊口的手艺课都教……”
刚进职场的孩子就是正义感爆棚容易热血上头，亓绛不耐烦地拧着眉却也没有打断，从洛斯口袋里找出一管营养剂，不由分说地塞进楚黎手里。
“她曾有一个孩子，死于七年前育英中学那次植物异种的突袭。”
杭鸿宝顿了顿，去看亓绛的脸色，但后者似乎并没有什么触动，反而疑惑他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基地安防系统没建好的那几年，异种袭击事件海了去了，说说是什么品种。”
杭鸿宝咬咬唇，“银杏。”
好看的扇形叶子随风摆动，等秋风一过，便是黄澄澄的一片。
即使世界已面目全非，三天两头的异常事件时有发生，但在学校机关恢复功能后，这样碎碎沙沙鲜亮明艳的银杏树，还可以继续供孩子们嬉闹，那些天真童稚的面孔总是快活又充满生气的，仿佛跟世间的绝望永远无缘。
只可惜纵容他们上蹿下跳、挂秋千、收集叶片的银杏，在某天突然变异。
原本贴墙的树干已有了些许衰朽的趋势，这样一棵本本分分的老树，在学校修建时就一直保留，树干不很笔直，树冠直上二楼，一推窗就能迎进满怀的清新。
那天正巧是政治课——老师是杭鸿宝的妈妈，会把学生送的银杏叶夹进课本里当书签。
但那次，银杏穿过的不再是书页，而是她学生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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