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灯闪烁，把夜色切割得支离破碎。刺耳的喇叭声、对讲机里重叠的指令、人群的喊叫与骚动混杂在一起，像潮水一样一波接一波地涌来。有人大声叫嚷着要让出通道，有衣衫不整的客人被警员拦下盘问，镜头的快门声咔嚓不断，仿佛在现场钉下一颗又一颗钉子。
空气中弥漫着焦躁与紧绷，连最普通的脚步声都显得急迫而刺耳。
“保持现场秩序！”
“证件！把证件拿出来！”
“来和我们录一下口供，”被抓住肩膀往角落走着，柯朗晃了晃作痛的脑袋。
零碎的指令四面八方砸来：写清经过、核对事实，甚至还得确认物证，听上去没有一条能让人真正抓得住重点。
周围有人低声争辩、有人咳嗽、纸张被汗水弄得发潮，柯朗手里的笔尖在指间颤抖，一度抖得几乎握不稳。
喉咙里憋着气，在终于要完成这项工作时，又有一位穿着警服的年轻人推门过来，身后跟着眉间皱的能夹死苍蝇的酒店经理，要向柯朗确认酒店的经营情况。
在心里无声地哀嚎着，柯朗小小地点了一下头。
‘熬过这一会儿就好了吧’、‘做完这个一定就没事了’，这样安慰着自己，不知所措的柯朗提线木偶般地顺从着警察或是经理的指示，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
在这场失控的风暴中心，被压在风口浪尖上的人，却不是裴度川。
在得知柯朗报警的第一时间，裴度川便联系了公司的法律顾问——那是裴氏名下专门负责处理棘手案件的法务主管。顾问带着公文包和冷冰冰的表情出现，和警方交涉时几乎不带一丝停顿，寥寥几句话，便把局势扭转。
“故意伤人。”
这四个字，成了摆在柯朗面前的罪名。
方才那一时冲动，让他背上了无法挽回的后果。柯朗张口结舌，试图辩解，但对方律师冷漠的视线像是利刃，把他所有的言语都斩碎。警方只是例行做笔录，态度暧昧，并未表明立场，却足以让柯朗感到脚下的土地正在坍塌。
他本以为是替天行道，结果却成了另一个角度的加害人。
更糟糕的消息接踵而至。
被酒店经理叫到身边，柯朗被告知接到电话，说嘉乐里被人举报存在严重消防隐患。消防部门已经前来检查，初步确认逃生通道被物品占用、喷淋系统不合格，勒令立即停业整改。整改前不得营业，否则直接吊销执照。
电话挂断，柯朗愣在原地：本以为是惩恶扬善，没有任何多余说明的必要，没想到局势与预料的截然相反，才二十出头的柯朗傻眼了。
胸口发闷，像是灌满了冰水，就在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一个穿着西装三件套的男人走过来，低声对他道：“裴总请你过去一趟。”
是裴度川的下属，神色恭谨又冷淡。
游魂般地跟在男人身后，走廊里的灯光刺得眼睛发酸，柯朗低着头，甚至连一句像样的交涉都说不出口。
走进房间，男人朝他一颔首，无声地离开带上了门。
没有开灯的房间，唯一的光源是没拉窗帘的窗户，已经停止运营的地铁站的入口寥寥地亮着白色的灯，再远处，有着装饰着灯条彩带的高楼大厦。
刚洗过澡的男人背对着他，正随意地擦拭头发。浴衣从肩上滑落，他毫不在意身后人目光地褪下，披上一件干净的衬衫。衣料与肌肤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带着某种挑衅意味的慵懒。
望着那道劲瘦白皙的脊背，柯朗听到自己开了口，喉咙干涩：“你想怎么样呢？”
话音一出，心底满是屈辱。
明明是眼前的这个男人很没道德地抱了自己的男朋友，可现在，他却要低声下气地问这种话……但事到如今只要低头就能被放过的话，也是一件会让他庆幸的事情了。
等待着男人露骨的嘲讽，但出乎意料的，男人系着扣子回过身来——虽然是系扣子的动作，但是看起来也并不想好好系，只是系了最下面两颗保证衬衫不会拖沓在身侧而已，大片如大理石般光洁的胸膛就暴.露在外。
“你在说什么？”微微睁大的眼睛，无辜的神色。
“唉？”柯朗睁大眼睛，“就是……”
在他磕磕巴巴地组织语言时，看到男人慢慢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那个笑容让柯朗有种自己被当作笨蛋的感觉，攥紧双拳，咬牙到了下颌都发酸的程度，柯朗愤怒地凝视着男人。
似乎是下定决心羞辱柯朗到底，男人继续装傻充愣：“我做什么了么？”
“你……你的律师对警察说我故意伤人，然后店子，被举报消防通道阻塞……”
“哦，”点点头，裴度川慢条斯理地开口，“故意伤人也好，消防不到位也罢，是你们做的事情吧。我问的是我做什么了？”
‘不对’，心里骤然响起了这两个字，但是一时却没能反驳出来，只是下意识地重复了对方的最后一句话：“你做什么了……”
“是啊，”隔着两米的距离，男人架起胳膊拖着腮，轻轻地笑着，“我做什么了呢？”
脑子出现了短短一刹那的抽痛，柯朗感觉眼睛发酸，意识到裴度川并不是装傻充愣，他是想要让自己亲口说出那句话。
没什么反抗的必要了，柯朗觉得自己对这个成熟俊美的男人的所有憧憬都幻灭了，他张合双唇：“……你抱了我的男朋友。”
空气静了一瞬。
“哈哈哈。”
澄澈空明的室内随即响起了偏于尖锐的笑声，一直到笑得心满意足，裴度川才叹息着停下来，伸出一根手指抵住柯朗的下巴，他问道：“说起来，你觉得你的男朋友怎么样呢？”
在痛苦地做出回应前，裴度川抢先回答了：“应该是‘还不错’的程度吧，因为你为他做到了这个程度不是么，要是他让你不满意的话岂不是太亏了……虽然也到此为止了，当负责的店面受到威胁的时候你就放弃再维护他了。”
他着意加重了‘这个程度’几个字，在几秒钟的沉默后，裴度川静静开口：“警察那边，我不会追究你的责任。”
一瞬间看过去：“那举报……他们说会停业整改，这个是不行的。”
裴度川微微抬眸看着他——他比柯朗矮了小半个头，距离如此近时，须得抬起头才能让视线齐平。不过那种向上的视线并没有丝毫卑屈的感觉，更类似于想要从柯朗脸上探寻出什么的无机质视线。
“举报是撤不回来的，”华丽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划破空气，让柯朗的心脏被挤压似的痛了一下。
“你来晚了，举报走到这一步的话我也没办法再插手了，”裴度川翘起唇角，“所以有时候事情是不等人的，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我是不是又教了你一个道理呢？”
打开裴度川戏谑地勾着自己下巴的手，又听到了男人的下一句话。
“不过作为补偿，这次整改损耗的所有费用，我会为你们承担的，”沉沉的眸子极富暗示性地向一侧扫了一瞬，“像这种仿佛上个世纪的布置，还有老土的用鱼缸作为装饰的风格，正好趁这个机会换掉不是很好么？如果你需要的话，前面酒吧的部分我也可以出资改造——”
“谁需要你多事！”
愤怒地打断了这个高傲自大、自说自话的男人，柯朗随即想起现在的处境，郁郁地噤了声。
不过裴度川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生气，几秒钟的沉默过后，他静静背过身区，望向窗外：“还是很无聊呢。”
一晚上，派对、□□物、连警察都惊动了的做.爱……如果这样还是觉得无聊的话，大概只有杀人放火能满足他的需要了吧，已经有些木然了，柯朗想道。
男人的下一句话让柯朗猛地抬起头——他的确说到了杀人，不过不是他要去杀人，而是……
“你能杀了我吗？”
华丽的声音，蛊惑的语气：“从这里，把我推下去。”
“！”吓了一跳，向后退着：“为什么？你想干什么？”
眼望着男人将手搭在窗边，仿佛身后不是没有防盗网的室外而是睡觉的大床那样向后仰了一下身体，随即借着向后的力将大半个身体探出了窗外，只剩下了腿曲起蹬在墙边。
柯朗的脑子一团乱麻：他是真的想死吗，所以唆使自己杀了他？还是说又是陷害自己的手段呢，毕竟这是个用任何语言都不能尽其描述的恶劣的男人。
在男人微笑着向后仰的时候，身体先于思想地行动了，柯朗抢上前一步，抓紧了裴度川的胳膊，在把男人拉到身边的地面后，用颤抖的手关严了窗户。
“你到底……”
没有留给柯朗说完这句话的时间，男人已经恢复了平静，由上而下撸开柯朗的手指，然后好像什么也没发生那样地站稳身体向前迈动了步子，打开门后，冲着向他问候的下属一点头。
“你真是个无聊的男人呢，柯明。”
擦身而过时，听到了从薄唇中擦拭而出的轻语。柯朗僵硬地站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男人身上冰冷的香气，一时什么也做不了。
————
暑假来舅舅的店里打工本来是想要攒钱买一辆车子的，然后就可以带着庄星绮两个人去自驾游。
但是舅舅的店嘉乐里被举报停业，男朋友住院，一切的愿景都化为了泡影。
在被舅舅骂了个狗血淋头后，柯朗哭丧着脸去到了男友入住的医院——在地铁的闸口处还因为扫码慢了而被卡住，不得不去找人工解决。
尽管一天倒霉得喝凉水都塞牙，在推开病房房门前，柯朗还是调动了脸上的肌肉挤出了一个笑容：“你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庄星绮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抹迷茫，仿佛刚从某个梦里惊醒。他的视线没有立刻落在柯朗手里的东西上，而是在房间的角落停留了一瞬，像在辨认周围的环境。小小的皱眉、轻轻颤动的下唇，让人能感受到他内心的微微不安。
“是……零食吗？”他的声音低得有些飘忽，尾音里带着不自觉的紧张。
柯朗顿了一下，知道庄星绮的精神障碍又发作了。
他是知道庄星绮精神上的问题的，或者说，他们相识正是从庄星绮的一次发病而开始。在选修课下课时，不知道因为什么问题而和旁边的同学起了冲突的庄星绮毫无自持力地哭喊起来，吓得周围的同学不敢靠近，是作为团支书的柯朗安抚了失控的庄星绮，带他回了宿舍看医生，两人由此慢慢产生的感情。
僵硬地坐到庄星绮身边，他把手里的小袋子晃了晃：“猜对啦，这次我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那种巧克力。”
庄星绮眨了眨眼，嘴角勉强抽动出一个笑容，但又迅速收了回去，像是被什么牵扯住了情绪。随后，他轻轻握了握手中的被子，指尖因为微微颤抖而掐出浅浅的褶皱。
柯朗垂下头看扭曲在被面上的手指，想要握住那只手安抚自己的男朋友——也不想伸出手去……
事到如今，他才发现自己是个狭隘的男人，他不能完全接受自己的男朋友被奸.污过的事实。
终于还是缓缓地搂住了庄星绮的肩膀，感受着同样一瞬间变得僵硬的身体，柯朗闭上眼睛。
在这样难以言喻的氛围中，他们最终没能走下去，大概半个月后，柯朗和身体恢复正常的庄星绮分手了。
再之后，收到了庄星绮开始和裴度川交往的消息。
有一点愕然，因为不能理解庄星绮为什么会投入那个男人的怀抱，也诧异于那个男人的表现：觉得那就是荒唐的一夜情而已，没想到男人真的将庄星绮收作了正式的情人。
……除去愕然外，胸膛里仿佛要让他窒息一样的感情是什么呢？
放下手机，靠在地铁座位上，柯朗茫然地望向了对面黑漆漆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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