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川在听完那些警告后半晌不言。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垂下眸子、用指尖温柔地理好师妹在挣扎中乱开的鬓发,这才像是哄闹脾气的孩子一般道:“小熙,别说气话。这是关乎性命的大事。”
荼熙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心中愈发难受:她的本意并非是、强迫受害人低声下气地放低姿态来劝受益者。
他的自我呢?他的怒火和反抗呢?
荼熙要的是这个。
所有无由来的馈赠将来都会变成勒住咽喉的枷绳,荼熙这几年愈发明白这个道理。
这么大的恩情,她也不想领受。
沈澜川看着师妹冷若冰霜的神色,舌底更是像生咽了口黄连般苦涩。
可他还是再次发问道:“你向来都很有主意,师兄知道。但当我们面前放着最优选时,偶尔采用保守方案亦是明智之举。更何况,你不是还有许多想做的事吗?难道你要拿自己曾经许下的愿望来冒险吗?”
他不是看不出师妹的心里装了事,此前不曾提及、单纯是不想再给荼熙施压。
孩子该如何教育才能算养得好?这是个太过复杂的问题,没有人敢说自己的方法论百试百灵。
小熙从未有过叛逆期。沈澜川想到自己的十七岁——那时他带着年幼的师妹四处游荡。虽说多了个师尊,但姬子衿根本就顾不上管他;少年人敏感多愁的岁月里,沈澜川自己试探着野蛮生长。
他那时的心理状态可谓是非常糟糕。若非有小熙陪伴在身侧、充当那根系着风筝的线,沈澜川甚至觉得自己可能早就在人生无价值无意义的巨大空虚感下踏上死路了。
他自己的青涩少年时期未曾接受过亲长管教,也就只能从旁人和书册之中了解几分正常小孩儿的叛逆心理。
青少年普遍都天性不驯、热爱自由。她们站立在大人与孩子的分界点上,多数都反感来自年长者的说教和规训。
沈澜川不想被荼熙讨厌,更不想成为她眼中迂腐唠叨的长辈。
所以他选择了“暗中从旁观察、有不好的苗头时再出面进行沟通”的教育方式。
虽然中途发生了师妹魂灵穿梭之事,沈澜川的观察却未曾停止:她毕竟身体年龄才十七。身与心配合协调、人才会健康,并不存在哪方完全压倒哪方的假设。
更何况,如果荼熙上一世未至及笄便离开了苍岳,那想必自己也没有尽到教养职责,此生更该补偿。
但沈澜川未曾想到,他自以为的宽松与开明,反而导致了师妹的问题在潜移默化中越加严重、甚至走到了道心碎裂这一步。
青年自浓重的愧疚中回过神来。他抬眼凝望着师妹的眸子,希望能看懂少女眼底的心事重重:
“没有人能做到真正的来去自由,无牵无挂。任何时候,千方百计地活着都要比坦然赴死难多了。”
荼熙听着他一番肺腑之言,眸光微闪。
忽然觉得师尊好算计——仅用同门情谊与孝义师恩便拴死了苍岳宗所有弟子。
可纵使自己看破,又能如何呢?
受了她十年的悉心教养,荼熙早已身在局中,逃不开前尘牵绊、枷链缠身。
荼熙微微侧头躲开沈澜川的手,任由鬓边发丝再度垂落,挡住她晦暗的眸:
“师兄根本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沈澜川却反驳得很快。
他道:“我明白。”
他明白,自己的妖族少主身份不过是个好听好看的空架子罢了。
自五岁父母亡逝,一直到十三岁入宗。
整整八年,他在华羽族明里暗里受过数不清的嘲讽和冷眼,对人性早就不抱什么期望了。
妖契这种将身家性命一并交付于他人的术法有多阴毒,他又怎会不懂?
荼熙却未被他的表态触动。少女有些勉强地勾起唇角、眼眸却冷似寒铁,断言道:“师兄若是真清楚,就不会蹚这浑水——”
然而她的尾音未绝,另一道朗如清泉的男声就突兀地插了进来、生生截断了荼熙的未尽之言:“只要对你有益,我情愿牺牲。”
荼熙的表情瞬间愣住,接着她呆呆地眨了眨眼睛、原本微启的唇也缓缓闭紧。一时之间,两个人周围仿佛连空气都安静了下来。
他在说什么啊?什么叫情愿牺牲?荼熙觉得沈澜川这话很怪,然而心口却有股不甚明晰的隐秘焦渴破土而出、不断滋生壮大着。
砰、砰、砰……荼熙听见自己左侧胸腔内的肌肉群齐齐跳动鼓噪、连绵着耳根都开始发热,然而她却早已无暇顾及。
少女低垂着眼,鸦羽般的弯翘长睫轻颤了几下,那一刻、连她本人也分不清,那句紧追而来的问话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就算付出所有,师兄也认为值得吗?”
值得吗?
不考虑别的,只是为了我。
荼熙不想为了求生妥协——她的生命分量太轻,担不住另一个灵魂的全然托付。
但在此生死关头,她却忽然企盼着、想知道自己在沈澜川心中价值几何。
还有,他愿意属于她吗?不论是出于哪种原因,他想要让自己的余生都和她牢牢绑定在一起吗?
鬼使神差地、仿佛被蛊惑一般,荼熙的目光深深凝进青年眼底,保证自己不会漏过他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她隐约预感,结果会如自己所愿。
只要能亲自见证这个答案……荼熙想。
沈澜川明显感受到了师妹的态度松动。他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眼神坚定地看着荼熙道:“当然值得。”
荼熙的神色有种被天上掉的馅饼砸中后的茫然,沈澜川见状将二人握扣着的手又紧了紧。
这是个刻印在荼熙遥远记忆中的小动作。那个相比现在青涩得多的少年常常以此宽慰年幼的师妹:放心好了,万事有师兄顶着。
确认了师妹不会再做出抗拒之举后,沈澜川有些决绝地闭了眼又睁开、敛起面上表情、借助符玉毕恭毕敬地呼唤姬子衿:“师尊,我们好了。”
于是姬子衿就表情淡漠地转过身来。女人并不说话,只有沉冷的眸看向荼熙、静待着她的最终表态。
荼熙张了张口,终于在沈澜川第二次用指腹轻轻按揉她手背时、出声屈服道:“师尊……弟子愿意订契。”
她暗中深呼一口气,接着抬眼直视自己敬爱多年的师尊,顺畅地吐出违心之言:“这段时间以来,弟子因为心境不稳,言行多有不当,还请师尊责罚。”
姬子衿神色仍是难看,却还是微微颔了下首、算是接受了荼熙的服软。
妖契确订只差荼熙的誓言。
荼熙又偏头睇了一眼沈澜川,看不出他有任何反悔之意。于是少女闭上眼,并起三指朝天,于心中默默约誓道:
“苍岳宗,荼熙。”
“今与重明之后沈澜川结契。”
伴随着誓言的填补,乾级雷灵根标志性的紫金色灵力经由花妖丹调动、瞬间流淌上二人交握的手。
在所有苍岳宗弟子的印象中,荼师姐的灵力素来清正冷然、神圣庄严。然而此刻,那威望甚重的紫金流光却与沈澜川的冰蓝灵力丝缕交融,紧密缠绕、缱绻勾连。
于是荼熙的思路就不知被什么卡顿一下,心誓停住片刻、又很快接上:
“今后——当尽主职,严束其行;赏罚依律,不逾规矩。”
“立约四则:不偏袒。”
她要偏袒。
“不纵容。”
她就纵容。
“不娇惯。”
她偏娇惯。
“以身作则。”
这句更是倒反天罡:她自己的规矩都还是沈澜川教的呢,哪来什么以身作则。
“玉清元始天尊在上,皇天后土为证。”
“恳求成全。”
几乎是一瞬间,荼熙满身灵力在碎裂金丹的催动下都变得兴奋起来、纷纷想要涌向外面贴上青年,少女不动声色地把它们拉了回来。
而后她缓缓睁眼,只见地上金色的法阵已经被全部点亮,倏的、又一道妖异红光沿着阵纹没入身旁青年体内。
沈澜川很快感知到、自己的锁骨与左腕同时泛起灼烧般的疼痛。
他抬起空闲着的左手放在眼下,借用灵力将衣袖往肌肉紧实的小臂上推了一截。
月牙白的织缎叠起,青年露出的腕骨宛如白玉细瓷般精致;偏偏却又不羸弱、反而极具力量感。
荼熙斜睨过去,但见一朵拇指大小的艳红宝相花赫然绽于腕上,为这温温润润的人平添几分说不出的旖旎暧昧。
她看着那朵花纹,慢慢垂下了眼帘。
成功了。
看来玉清天尊也分辨不出真假话。
*
苍岳宗青鹿崖。
天色阴沉、山色却如黛,雨势渐渐大了起来。
荼熙与沈澜川双双掐了个避水决,相对盘腿而坐,膝与膝之间只剩一线余隙。
远处空中三长老撑伞踏于剑上,他抬头望了望天、而后传音嘱咐两人道:“再有半刻雷劫便至。”
原本荼熙提议,她想用法宝挡去部分雷劫,也好为沈澜川减轻一些压力。
可沈澜川却坚持说战力都是雷劫淬炼出来的。她们动用了妖契,雷劫的效用已然大打折扣。
如若再用法宝,就算荼熙进阶成功、本身的实力也不会有多大的提升,不如不用。
荼熙前世是从元婴四阶直跨化神六阶,过程算是比较顺利;沈澜川如今是化神五阶,按理来说为她挡一挡雷劫不会受多严重的伤。
况且她足够了解自己的师兄,他下定决心的事很少有更改的,是以荼熙就没有再争辩。
天空中云层摩擦、发出轰隆声。
闪着白光的深紫色雷电也滋滋嚣动。
沈澜川与荼熙在雷劫落下前及时双掌相接,在地面上撑起一个蓝紫色的半球结界。
粗壮的紫色闪电在极速下落时甚至带起了火光,像装了定位般精准地劈在结界之上。
造化之力、不止万钧雷霆。结界被劈开了一道长长的裂隙,两人的肺腑也同样如遭重击、剧痛不止。
本界化神及以下修士的雷劫一般都是七七四十九道,到了化神以上便是九九八十一道。
而这只是第一道,还有的熬。
两人不敢懈怠,趁着第二道雷劫降落之前迅速修补结界……
第二道、第三道……第十五道、第十六道、第十七道……第二十九道、第三十道……
雷劫越发凶猛,间隔时间也越来越短,结界渐渐来不及修补;师兄妹二人不得不开始用灵力与修为术法硬扛。
第四十二道雷劫劈下。
荼熙与沈澜川皆是衣裳破烂,发尾被燎焦至蜷曲,嘴角也沾上零星血迹。
荼熙的金丹早已碎裂,现下始终是在用花妖丹调度灵力,可花妖丹毕竟不是她自身产生的,用起来难免更耗费心神。
她已经没有力气了,接下来的七道雷劫再落到她身上便会直接伤及肉身。
但这本就是荼熙的雷劫。
她不能离开。
沈澜川用手背草草擦去嘴角血迹,这才看向师妹道:“小熙过来,我抱——”
话未说完,荼熙便如同终于等到主人呼唤的莽撞小狗一般、径直扑落在他的怀抱。
她一手揽着沈澜川的劲腰,一手环住他的脖颈,脸伏趴在他的肩膀后面,两只手紧紧拥着他宽阔的脊背。
两人贴得很紧。
沈澜川愣了一下,也配合地揽紧师妹,将她护于身前。
无暇多想,很快他又集中精力、专注起来应对天雷。
化神期修士竭力在周身撑起一片小小的空间,足够藏下一个师妹。他的丹府逐渐变得干涩生疼,眼鼻耳口都开始向外渗血。
然而沈澜川始终一声不吭。他快速擦去鲜血,小心地避免它们滴落到师妹的裙摆上。
终于,第四十九道天雷也完全落下。
沈澜川轻拍师妹脊背,想让她松松手——小熙的手臂勒得太紧,他已经被箍到发疼了。
荼熙常年握剑,又不是花架子,力气和肌肉都是有的;真要全凭肉身力量较起劲来,便是沈澜川也不好过。
可是叫了师妹半天,她却没有一点反应。
沈澜川转头去看,才发现不知何时师妹已经力竭昏迷过去。
少女长而翘的睫羽乖巧地在眼下投出一片浓密阴影,天生带着一种岁月静好的恬静。
沈澜川安静下来,右手托起师妹的脑袋,调整好位置,尽力让她舒服一点。
然后他左手揽过女孩的膝弯、稳稳抱着师妹起身,却正同三长老的视线正对上。
狐星竹微微皱眉、略微觉得有些不妥;但见沈澜川态度坦荡,也就并未多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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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渡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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