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息之间，二人已过百招。
荼熙不愿他将此事糊弄过去；也明白撕开表面的和平，其下暗潮汹涌。
真心还是假意?
忠诚还是背叛?
前世十数年，荼熙不曾疑过眼前人。
但他今日所为，又怎能不令她多心?
最终，沈澜川的折扇只差少女胸口一指；而荼熙的剑已在他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
这不奇怪，师妹的折寒向来快过闪电。
同辈之中，沈澜川还没见过谁能拦下她的剑。
“小熙的剑法又精进了。”
青年未执扇的那只手轻轻触碰脖上刺痛之处，摸到冷薄锋刃下溢出的温热液体。
沈澜川挑眉。
师妹这是来真的。
荼熙却并不应答。
她只想知道沈澜川要干什么。
荼熙：“师兄夜半三更是要去哪里？”
沈澜川：“我倒也想问问，昨日的引灵爆、今夜的火烬蝶，师妹又都是从何处习来？”
静默良久。
荼熙：“不说便罢。大不了今夜我们耗在此处，师兄要办的事也不必办了。”
沈澜川：“……”
僵持不下，终究是急的人先开口：“……我只能告诉你，此事与苍岳宗无关。”
荼熙却反应极快，轻易便触及矛盾核心：“就算是真的，如若波及宗门，师兄又担待得起吗？”
沈澜川顿住，半晌终于道：“我以道心起誓，绝无危害宗门……”
不待他说完，荼熙便轻声打断：“我亦能以道心起誓。”
她直视着沈澜川因为隐于夜色中而略显锐利的眉眼，希望他能对自己说实话。
沈澜川被荼熙深邃漆瞳中能看透人心的真挚烫到，不自然地避开目光。
她还在发问，一字一字像是散落的滚珠般砸在沈澜川心上，恰似抽丝剥茧般将利弊辩个分明：
“可是师兄，我说的是：出了事师兄要如何担待。不是问师兄如何自罚。沈师兄可明白？”
“……抱歉……”
沈澜川语气犹疑，缓缓垂下眼帘，仿佛真的意识到了自己先前行为的不妥之处。
“……可是这件事我必须要做。”开口的瞬间变故随之而生，他突然径直上前。
剑锋抵着的伤口陡然加深，鲜血顺着青年优美的脖颈流下，浸湿月白衣襟。
荼熙心中霎时一惊，瞬间明白沈澜川要做什么：他在逼自己放手。
可少女只是咬紧牙关，将折寒握得更为牢固；她态度坚决，绝不给沈澜留下丝毫逃脱的机会。
黏稠殷红的液体几乎带着喷溅意味向外迸出——她划开了颈动脉。两具贴近的身体分不清是谁的心脏在砰砰撞动。
终于，在造成不可逆损伤的前一瞬，竹林里风声止住，荼熙与沈澜川被一股强大力量拉开。
一名男修现身，站在了二人之间：温雅娴静，墨发白衣，正是三长老狐星竹。
“三长老。”少女低头行礼，借机轻轻眨掉眼中湿意。
刚刚若不是狐星竹突然出现，荼熙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她身上已然罪孽深重，如今便如惊弓之鸟，实在是怕再亏欠任何人。
沈澜川于她而言亦师亦友，更是前世与她交付所有信任，助她暗中谋事的同盟。
是以尽管知道了他非我族类，荼熙也从来未生出过别的想法。
可他今夜所为与从前那个大师兄太过割裂，荼熙从未想过自己的师兄会有异心。
或许他有苦衷，但这种不肯告知缘由的行动无疑是逼自己在他与宗门安危之间二选一。
而荼熙永远不会背弃宗门。
几乎是反应到来人是谁的瞬间，沈澜川握着折扇的手松开；白玉君泽扇砸落在地面上，沾黏上潮湿的枯叶和污泥。
青年的长发本用银镶玉冠束得整齐，此刻却有几缕被剑齐齐斩断，凌乱地垂在额前，挡住俊朗眉目。
“三长老，我……”他似乎想解释些什么，可组织词句半晌，最后也只是张口告罪道：“弟子有错，任凭长老发落。”
他缓缓闭上眼，面朝狐星竹跪下垂首——这是一个缴械投降，听之任之的姿态。
今夜沈澜川以性命逼迫师妹让路时，便知晓瞒不过师尊。
却未曾想这一刻来得这么快。
本来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怎么也不可能露馅，谁料半路杀出个二师妹……
若非时机难寻，他也不愿暴露自己、惹得师尊长老和师妹横眉冷对。
可真要他把当年那些恩恩怨怨拆分明晰，为自己辩驳一二，沈澜川也并不愿意。
母亲身上的陈年旧疤，何必再血淋淋掀起给旁人展示呢？愈合的沉疴便该消失，残存的余毒他来拔除。至于别的，没什么好谈。
这些年来师尊所容忍的一切——无论是他华羽半妖的阴邪血统，还是牵扯多方势力的少主身份，亦或当年拜入宗门时许诺的绝不招惹是非……终于要做个了断了。
而在解脱之外，又有种种纠缠心绪在他胸口绞动：酸涩疼痛，意味不明，竟自顾自放起哀歌。
狐星竹面对这等场面竟也不慌不乱：他转头看向荼熙，以灵力托起她垂在身侧的手臂。
但见少女沾血指尖微微颤抖，狐星竹不由皱起眉头。小熙不该反应这么大的。
当年重遇融穗时，她也是这般见血发颤，后来……狐星竹收回灵力，不再向下想。
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青年，沈澜川还在淌血。医修的本能，促使他施法疗愈。
沈澜川睫羽轻颤，最后还是没有睁眼。宗门一切判决，他都接受。
上山十一年，苍岳宗给予他的太多太多。恩情之深，他此生偿还不尽。
三人都不说话，周遭一时安静地只闻呜呜风声。沈澜川感到脖颈上生出些许痒意，他知道是伤口在渐渐愈合。
狐星竹的治愈术堪称一绝。沈澜川颈上剑伤很快只余一道浅粉色疤痕。
三长老不愧是个情绪稳定的专业医修，门内弟子都自相残杀了，他还不忘开药给医嘱：
“祛痕丹，一日三次，一次两粒。不可食辛辣食物。五谷少吃……尽量还是不要吃。”
沈澜川这下不得不睁开眼，接过小药瓶。
眼风扫过神色凝重的两人，狐星竹轻叹口气，终于开口：“澜川所行之事，我与掌门早已知晓。此事牵涉颇多，待你们回宗之后再议。”
“小熙思虑周全，担忧不无道理。因此掌门此次特意命你二人同去。任务：刺杀青衡宗七长老，秦风进。”
话音刚落，荼熙与沈澜川齐齐抬头，眼中俱是不可置信。
狐星竹早有预料，提前作出说明：“任何疑问，也等回宗再提。”
荼熙缓过神来：“弟子领命。”
前世青衡宗七长老确实是这个时候仙逝的。难道前世便是苍岳宗的手笔……
可是，苍岳宗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从回来到现在也不过只有短短三日，超出她预料的事却接连发生了两件。
原来早在她被逼入青衡宗之前，身边就已经不太平。
只是一切隐匿于悠悠岁月的表象之下，而她当时年纪太小，未能察觉。
沈澜川顶着狐星竹的视线缓缓凝眉，似是不解，又似是恍然。
沉默了片刻，青年终于拱手接下指令：“……弟子领命。”
“明日我会带留在沅城的弟子归宗。你们任务完成直接回苍岳。”
“是。”“是。”
狐星竹最后看二人一眼，化作一道白光朝沅城方向飞去。
沈澜川召回地上君泽扇，还未起身，便听荼熙直言发问：
“你原本便要杀青衡七长老？”
他轻叹口气，似是无奈，放弃抵抗般答得斩钉截铁：“是。”
然而荼熙并不打算轻轻放下，步步紧逼道：“此前在沅城你是想故意演出重伤给我们看？”
沈澜川：“是。”
荼熙：“为了防止杀秦风进时真的受伤无法解释？”
沈澜川：“是。”
荼熙：“你要杀他是因为仙妖之见……”
前世秦风进毕竟死得太过突然，众人议论的多，荼熙也不免听过一些传闻。
自上古以来，修界便肩负着斩妖除魔的重任，但很少会有人喜欢战争和流血。
州历八百六十三年，经过了长达百年的谈判，修界、人间、妖域三方协商划分领地，始成如今和平的局面。
此后五百余年至今，多地政权一再迭代，飘摇风雨各自独行，天下格局终未变更。
是以当今修士除妖，亦需证明是妖族先做了恶，杀了人。但秦风进此人却并不遵守现行的除妖准则。
据说他极度厌恶妖族，凡是落在他手里的妖类都被扒皮取骨、放血剖丹，全身都会被炼成灵药。
可偏偏他位高权重，加之医术确实不俗，青衡宗从来都只从轻处罚。
又因为个人战斗能力极弱，常年不出宗门，更少主动捕猎，所以遭他迫害的小妖很少，也几乎都是法力低微之辈。
是以这么多年秦风进也没有惹上过什么大事，渐渐的大家就习以为常。
妖族纵使愤懑，也不可能为了他一个人破坏长久以来的和平，除了谩骂谴责外可以说是无计可施。
沈澜川也是妖族，甚至是华羽族的少主。
荼熙想，他若是为了同族大义要杀此人，也不算多奇怪。
可这次她的猜测却出错了。沈澜川缓缓摇头否认：“不。是因为人性之私。”
他唇边勾起个嘲讽的笑：“我的母亲，出身青衡，是一名修士。”
回答入耳的瞬间，荼熙霎时心跳加速：又是青衡……是她多想了吗？
沈澜川竟然也同青衡宗有渊源，为何她前世却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前世担任司主时，她手中不是没有好使的人脉渠道。可关于沈澜川母亲的个人信息，大家却似乎总是下意识略过。
究竟是谁在引导他们误认为：华羽族寻墨少主的妻子，是一名平平无奇的女修？
不待荼熙思考出个所以然来，沈澜川便合起折扇朝着空中高悬的圆亮橘月轻点，似是不欲再言：“夜半了，师妹。我们还是先别闲谈了。”
正事要紧，其余的都可以留后再议。荼熙闻话敛起目光，二人御剑飞起，直往青衡宗方向驰去。
*
疾行半个时辰，便接近青衡领地边界线，二人来到郊外一处茅草搭就的茶摊。
正值午夜，茶摊已歇，沈澜川本想易容换乘快马，却被荼熙拦下。
“用隐身咒。”
荼熙取出朱砂毛笔，借着婆娑月光在自己手腕画符。
沈澜川闻言阐明要害：“不可。青衡地界到处都被设了禁制，几乎所有隐身咒都会触动警戒。”
隐身术法自初创以来，便时常被用作犯罪违法的遮掩手段。青衡宗对它向来严加管控，更是将其列入禁术之列，抓到了使用者会反复盘审，因此惹来牢狱之灾的大有人在。
荼熙：“这个不会。”
她正在画的隐身咒是前世入了青衡宗之后，自己依照青衡宗禁制改过的。辅以口诀结印，便能完美遮掩修士周身灵力波动，至今未有失手。
荼熙给自己画完，又拉过沈澜川的手于他腕上勾勒；手被猛然抓住，沈澜川下意识便要抽回来。
“别动。”他一动荼熙差点走笔，因而握得更紧。指节相压处，沈澜川能清晰感知到独属另一个人的温度。
动作被强硬制服，这便不免低头去看：修士的视力都极好，沈澜川垂首便见师妹指尖粉红，手指莹白纤长，手背青筋线条流畅。
她的指甲向来修剪得透明圆润，指腹些许薄茧是常年握剑的磨痕；谈不上什么“嫩若削葱”，却有种让人心悸的纯洁意味。
而此刻两人的手正紧紧交叠。
修界虽不似民间那般看重男女大防，异性之间却也不会随随便便拉手。
确实是过于近了……沈澜川耳根发热，自觉不便再看，别过眼去。
*
太康城，地处中部偏东，位于仴（wò）江上游，距沅城六百八十余里，隶属青衡宗。
七长老秦风进常年不离宗门，二十年来首次出山，便是为凡间的恩师贺寿。
师者王通海，九十高寿，宴请八方。
王家作为太康城首富，据传平日里盛蒜蓉的容器都是青瓷盘，分餐用的筷子都是象牙白玉。
作为在修界发展的不错的得意门生，秦风进这次出席有两方面原因。
其一是为恩师的连锁医馆打响名头；其二也是为青衡宗与王氏医馆达成长期合作进行洽谈。
对于王通海的铺张奢靡，沈澜川表示：“谁知道他的钱是怎么来的。”
夜已过半，王府后厨里没人。距离寿辰还有一日，二人本是过来探地形，谁成想王府最大一道锁落在了厨房门上，直接对两人夜探王府之行造成严重误导。
来都来了，不如转转再走。荼熙揭开蒸笼的盖子，拿了个蟹黄豆腐馅的小包子放入口中：
“各宗门借天材地宝炼出的丹药本是给修士用的；他违规大批量采购回来，再掺些便宜普通的其他药粉转手卖出去，药到病除，生意可不好嘛。”
青衡宗的人惯会投机取巧，专钻天道法则的空子。这点她前世便深有体会。
灵芝仙草，玉露琼浆，本身便自带灵性，也有些道行。修士吃了只当是增益修为，疗愈损伤，没有任何异议。
凡尘百姓吃了确实也能延年益寿，有的仙丹甚至能做到起死回生，可他们却不知晓这会折损福报。换一种说法就是：肉|体凡身之躯，承受不住仙物里那么大的业力。
所谓“千世轮回，魂灵不灭”。
人类作为生命体的最后三世，会在自然法则的应允下生出灵根，机缘到了便可踏入修界；而只有功德修至圆满的人，才有机会飞升成仙。
各界有各界的规矩：民间朝廷不得任用修士为官；仙门圣地不得插手凡俗命运；妖域诸族不得大肆迁离神州东南。
三十八盟负责维持修界秩序稳定，面对尘世主张“非必要不现身”。不向民间出售丹药本是共识，青衡宗此举已是明晃晃要监守自盗了。
“只是可怜百姓，”沈澜川眼神中不乏怜悯：“平日里积德行善再多，一帖汤药下肚，稀里糊涂损了功德，可能再无飞升之机。”
荼熙看他一眼，忽然想起妖族作为邪灵，没有轮回，不在羽化成仙范畴之内，宽慰之语脱口而出：“师兄何必忧虑自困？修士数以十万计，飞升失败才是常态。”
“便是单论境界，千年间能臻至渡劫境的大能又有几个？只是不能成仙，又不是说连灵根都不给长了。今生吃了仙丹免于病痛便是好事。”
“到了有灵根那一世，修炼个三四百年，活够了就坐地仙逝，化为尘烟。恩怨爱恨一笔勾销，干干净净的走，多好。”
沈澜川刚闻言怔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不由得弯眼笑起来：“小熙说的是。得失心太重，反而紧绷着偏离了修炼初心。”
他轻抚折扇，半晌斟酌着开口，提出这两日埋入心底的疑惑：“……我总觉得你近来活泼好多，不似以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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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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