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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棠梨

*

……心神恍惚、光影斑斓,荼熙只觉得躯体飘浮如在云端。

眼前模模糊糊的画面逐渐变得清晰——她认出这是苍岳宗渡劫圣地:青鹿崖。

只见原本平坦开阔的山岩台面上遍布黑色炭痕与巨大的凹陷深坑,天上的阴云层叠翻涌,碰撞的间隙时不时有紫色闪电炸开。

她与一名青年男子面对面盘腿坐在深坑中央,察觉到雷劫消退、两人同时睁开眼。

丹府处的疼痛减弱,接着有一股强大淳厚的力量在荼熙的四肢百骸中来回冲荡游走、直至温驯臣服。

她低头看向皮开肉绽的手臂,见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嫩肉、自我修复,也就不再挂心,转而望向眼前人。

沈澜川比她也好不到哪去:青年身上大大小小全是伤口,俊俏的脸染上了血与灰,此时正凄风苦雨地望着她、神情好不可怜。

荼熙心里觉得好笑,但十七岁的少女冷脸惯了,只擅长保持沉默,竟说不出一句逗趣的话来。

组织语言良久,她最终还是郑重地道了谢:“今日多谢师兄助我渡劫。”方才的天雷激烈到骇人听闻,若是没有沈澜川护法,她怕是撑不过去。

沈澜川轻笑一声,抬手为自己施了个清洁咒,瞬间从灰头土脸变回光风霁月。

“横跨十几级直升化神六阶,小熙的资质,可谓是五百年难得一见。”

荼熙嗫喏片刻,仍是不知如何回复,只能干巴巴客套一句:“师兄说笑了。”自觉无趣得像是提线木偶。

“小小年纪,说话总是这么老成做什么?”沈澜川站起身走上前,揉了揉荼熙的脑袋,抓住师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今天晚上我让大家给你办个庆功宴。”

接触到荼熙疑惑不解的神情,沈澜川冲她狡黠地眨眨眼:“我们家小熙以一己之力,拔高了本宗弟子的平均实力水准,自然是苍岳宗的大功臣。”

荼熙听了这话,心底不禁生出被夸奖的羞涩,又有丝丝缕缕的希望结成泡向外冒:或许前路并不似她预想的那般冷漠惨烈,一切都越来越好了不是吗?

实力拔升势如破竹,称得上修士人生的重大改变。而它可赋予怯懦者以勇气,赋予孤僻者以温情,赋予退缩者以信心。

荼熙坚定地看向沈澜川,十年的引导关怀量变产生质变,她觉得自己也该换种活法——不再用孤身独行充当逃避情感的借口,不再沉溺于过往的痛苦止步不前。

万千思绪飞扬间,笼罩在苍岳群峰之上的护山大阵突然剧烈震颤起来,继而生出无数细小的龟裂纹路。

二人心中顿时一惊,哪怕均已灵力耗尽,也立即强撑着从青鹿崖御剑而起,朝入侵者所在方向飞去。

一路上竟都没看见其他弟子和师尊长老,偌大的宗门地界满是令人不安的宁静。荼熙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待赶到清神殿时,年仅九岁的音尘小师妹已然被闯入者挟持。她眼中泪光盈盈,望向荼熙的目光中有堪称惨烈的歉疚情绪。

荼熙看向擅闯者:对方一共五个人,为首者精神矍铄、须发尽白,瞧着倒是慈眉善目、仙风道骨,正是青衡宗大长老赵元德。

叫门半天可算出来了人,站位在最后的那名随侍弟子眼风刮过沈澜川,接着把目光锁定在荼熙身上,高高扬起下巴、态度嚣张道:“今日便是你在渡劫?”

荼熙并不答话、也不看他,只紧盯着赵元德,与那末位弟子想象中涕泗横流着躬身献媚、叩谢仙恩的情景完全不同。

他跟着大长老耀武扬威惯了,此刻被这位出身小宗的少女无视,自觉脸面受损,还没来得及发怒,赵元德先开了口。

这名修界家喻户晓的渡劫修士,全然不似传闻中那般好脾性。他话语说得和蔼客气、神情却有种好整以暇的轻慢:“恭喜荼小道君,此后便是我们青衡宗的人了。”

他朝着冯音尘的方向偏头示意道:“贵宗掌门方才已遣这位小友给我递了信,同意放你出宗投身更广阔的天地、奔赴更好的前程。不知你意下如何?”

荼熙看着沈澜川颇为愤怒地同师尊频频发讯、眼眶发红地拼命劝阻;看着自己沉默良久,最终还是缓慢地眨落泪光、随赵元德离开,自此踏上一条回不了头的路。

眼前景色被泪水覆盖、转瞬变得模糊扭曲,很快又换了另一副场景。

荼熙仍是没有实体,好似看客在冷眼旁观戏文中虚拟角色的喜怒哀乐。

这是一间精致的厢房,内里珠帘垂幔、熏香浮动,门窗却死死紧闭。

她看见自己正坐在桌前画咒,身旁的沈澜川神情严肃,专心致志地看她动作。

青年生来一副秾丽姿容,此刻着了身月牙色的淡雅绣竹长袍、手拿白玉折扇,硬生生祛除妩媚,添上几分书卷气。

朱砂画到黄符尾端,荼熙利落收笔、望向师兄。可能是自己心里有鬼,才会在刹那间将他的专注错认成深情。她被噎了下、才顺利把话说出口:“……赵元德所绘符咒就是这样。”

“看运气走势,应该是移物咒之类。”沈澜川顿了顿,又道:“赵元德身负土木双灵根,又是符卦双修,画符天赋极高。师妹且给我两日时间,两日后必有定论。”

荼熙点点头,事情交代完了、拿起佩剑起身要走,沈澜川却忽然叫住她:“小熙……”

她回头看他,青年的眼中闪过担忧:“小心一点,青衡宗应该不单单是赵元德有问题。”

“我明白。”荼熙神色郑重:“师兄穿梭在妖域和修界之间,也要保护好自己。”

“行,师兄知道。”沈澜川又笑起来,整个人温润柔和,外显金玉之质、内有君子风骨:“快走吧,我后你三刻出去。”

场景之外的荼熙紧紧盯着沈澜川看,似乎在这一刻与当年的自己共情,胸口怦然的撞击声揭示她远不如面上那般平静。

可是他的面容迅速被黑暗吞噬湮没,仿佛某场大戏落了幕,景象再度变换。

明亮的静室内,排排书架上古籍如云。

荼熙看见自己举止随意懒散、歪着身子倚靠在书桌后的红木椅子上翻阅典籍,手腕上拷着的玄铁链随着动作哗哗作响,全然不似往日端庄持重。

“嗒,嗒,嗒……”羊皮小靴踏在木制地板上的脚步声清脆动听,但荼熙觉得刺耳至极。

她没有抬头、身体却不自觉绷紧,心底有着极为深重的惶惑焦虑情绪在翻涌。

“你们都退至院外。”替赵岱晴开口下令的人嗓音清澈,声音对荼熙来说无比熟悉,正是天藏院如今四使之一的宜苏长使。

当年坤宇秘境荼熙胜出,顶替掉了赵岱晴内定的天藏院司主之位。大长老赵元德只能为她特意进行弟子调动,经过一系列隐秘操作后、把侄女推成了镇妖司司主。

后来荼熙卧底之事暴露,在逃窜的路上被赵岱晴带人抓个正着。成为阶下囚后,赵岱晴接管天藏院,荼熙的手下人全被一撸到底,换成了人家的心腹。

“可大长老有令,无他允许我等不可擅离……”领头的守卫言语犹豫、似是为难。

天藏院现任的鹊镜长使轻笑了声,似是往看守手里塞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客气道:“这你大可放心。有什么事我们司主自己担着。”

她先利诱再威逼,以权压人道:“违规来了这么多回,大长老哪次不是饶过了我们司主?”

那领头的似乎被说动,见状也不再耽搁,简单嘱咐几句之后便带人撤出了小院。

无关人等都走干净了,那个人终于开了尊口:“你们两个守在门外。”“是。”“是。”

荼熙看见自己原本翻页的动作顿住一瞬,却又很快掩盖过去、恢复如常。

那人进了屋。但见她容颜姣好、貌若神女,低压的浓睫上落了几片雪花,身着织金祥云仙鹤裙,外面披了件白貂滚毛边披风。

整个人贵气至极,同一身轻薄裙装的荼熙形成鲜明对比。玉阶风静,二人相对无言,荼熙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屋外簌簌落雪之声。

良久,那人终于开口:“沈澜川死了,大长老动的手。华羽族的人去苍岳宗收敛了尸体,最后决定埋在他父亲寻墨少主旁边。”

意料之中,若非如此赵岱晴不会来。荼熙竭力将目光钉在面前书页上,可是桌下的手颤抖不止,仿佛脱离了大脑的控制。

也对,他有半个妖族血统,就算身死也不会如同平凡修士一样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空气好似黏稠起来,荼熙感到胸腔里滞重沉痛,像是钝刀子切肉。才知人疼到极致时,竟还会失声。

赵岱晴的目光从她面上审慎地扫过,却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大长老遣我今夜去往东海议事,没有半个月回不来……”

“嗯。”荼熙终于开口、嗓音清淡,一如既往地听不出什么情绪。她眼中爱也无、恨也无、悲也无、痛也无,如同躯体里的魂魄早已销解,这世上其他人的起落生死都与她再不有关。

赵岱晴隐于披风内的纤长玉指渐渐攥紧,她有时候真的不明白荼熙怎么好意思摆出这幅样子:她骗了自己三年,如今已然落败至此,凭什么不见丝毫的忏悔和愧疚?

但两人角力惯了,仿佛谁先泄露出真心就彻底惨败,所以赵岱晴什么都没说。她们二人都明白:赵岱晴一走大长老势必对荼熙下手,到时候化骨灭髓之痛,荼熙必然捱不过去。

那么这就是此世最后一面了,她们也都不会再有来生。赵岱晴唇角勉强勾起,她转身出门,眼底若有似无地闪过一点水光:“到此为止了,荼熙。灰飞烟灭的时候牢牢记着,是你先负我的。”

旁人都说岱晴司主出生显贵、眼高于顶,看不上的人无论如何努力都入不了青眼;此番她在荼熙身上栽了个大跟头,外人如何非议尚且不提,单就被背叛这一件事就足以让赵岱晴长久记恨。

“司主。”门外守着的宜苏长使和鹊镜长使见她出来,齐齐抱拳行礼。

赵岱晴转身看屋内,见那人仍是头也不抬、似乎对自己的生死早就置之度外。

世事无趣,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赵岱晴面上表情尽数湮灭,转而换成感情抽离后的怠懒与漠然。

随后她偏过脸斜睨了身后的年轻女修一眼,那一眼极冷极淡、威压却似是崇岳泰山压了下来。鹊镜登时会意、前去院外召来梁州城主府的管事。

宜苏动作也很快,还不待管事向赵岱晴行礼问好、就瞬间折断了他的手臂,沉声问道:“这么冷的天,屋里怎么不烧碳?”

鹊镜配合着宜苏的话开口责骂,气势拿捏得足足的:“荼司主只是暂居梁州城修养,回头旧伤没养好又添新病,你们担待得起吗?”

管事自知惹上大事,疼得冷汗直冒也不忘磕头求情:“司主饶命,下官这就添碳,这就添……”

梁州城是青衡属地,地理位置偏向东北,连绵的群山高低错落、常绿的山林浓烈绚烂,大半时间都气候严寒,对于此处的居民来说取暖是大事。

“我们司主今年春天遣人送来五万灵石呢?叫你贪了还是叫狗吃了?”修界的灵石毕竟贵重,二百灵石就能抵民间殷实的三口之家两年生活费用。

赵岱晴每年给梁州都会拨两笔钱,一笔用来付荼熙要用的银丝碳和包括书钱在内的各项生活费用,一笔用来打点上下。

底下人贪墨是常事,但敢偷到赵岱晴头上的还真是头一遭。鹊镜和宜苏打定主意要给这些偏远属地立立威,在外面唤了一批又一批人责问调查。

屋内,荼熙的目光停驻在书页的一行字上久久不动:连沈师兄也死了……死尽师友。

她缓缓闭上眼,双手却陡然失力,书册砸落地面。此时她才发觉自己周身忽冷忽热,耳边杂音嗡鸣,最终还是抵抗不住、趴在桌上、失去意识。

纷呈画面终于如烟云般消散。

九年光阴辗转周折,回首却支离破碎不堪。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她看不分明。

……

心跳得剧烈,荼熙额上渐渐冒出细密的汗珠、眉头不安地皱紧,终于——猛地睁开眼,入目是自己的鹤翎居。

房屋陈设雅致:贝绫纱制成的半扇屏风隔出内室,上面绣了一树繁盛的粉玉海棠;外间靠窗的位置放了张宽大的黄花梨书案,上面丹砂、狼毫、符纸一应俱全。

主卧虽没有书房籍册多,却也置着覆盖整面墙的书架,卷帙浩如烟海。

旁边摆了架多宝橱,其上放着各种流光溢彩的小玩意,都是从诸位同门那里收来的礼物,也不知是从何时兴起的风气。

荼熙转头看向窗外,早已天光大亮。

明理台早课在卯时,赶不及了……人生第一次旷课,荼熙心中陡然无措。

下一瞬却又记忆回笼,想起昨日是调息的最后一天,师尊特许她泡个药浴好好睡一觉,顺势给大家放了假。

额头胀痛。

荼熙起身整理好衣物,掐了个清洁咒、走至书桌前坐下,不免觉出几分好笑。

回来已有月余,就睡了这一次觉,还做了整宿连绵不绝的噩梦。

前世她因越级直达化神六阶,雷劫渡得颇为艰难,也甚是轰动。

那一日,苍岳宗方圆百里之内电闪雷鸣,千里之内阴云笼罩,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荼熙也是后来才知道,各门各派当日都在派人往这赶,却都被青衡的人半路截下。

修界统计在册的大小宗门有一百多个,其中最为强盛的三十八宗组建了仙盟,性质类似民间官府,统领各项事宜。

历来人向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下面的宗门想往仙盟挤,仙盟各宗既要御外又要内斗,也早已疲惫不堪。

修炼资源就那么点,等着吃的人又那么多。这种情况下,如何让宗门获得尽可能多的资源,同时让自己也跟着受益?

每个人想出的办法都不相同,而青衡宗给出的答案是:拉拢强者到自己的派系,让强者去争去斗。至于挣来的好处都落在了谁身上,外面的人又怎会清楚。

这世上“天才”很多,但绝大部分都是虚名;真正顶级的人才,从来都是稀缺资源。荼熙当时暴露出的绝佳天资太过惊艳,很自然就成为了各方势力眼中的肥肉。

青衡宗毕竟是第一仙宗。他们自恃身份高贵,料想她必然会弃宗另投,甚至连一点好处也没有许诺。

可荼熙不愿意。

赵元德面上说着好商量,一招手、弟子直接往被挟持的音尘小师妹脖子上架刀。

小师妹自己也知道成了师姐的软肋,她明明神色惊惧,却在持刀人逼她求荼熙时咬紧了牙关誓不开口。

沈澜川挡在荼熙身前同青衡的人谈判,要求他们先放下刀、坐下来好好商议;又偏头告诫师妹冷静,他已经求助了各位长老,她不能自己先轻言放弃。

可是荼熙心里清楚,长老们不会来,师尊也不会改变主意。她们若有意阻拦,音尘就不会被挟持,护山大阵也不会破。

师尊是她平生见过最好的卦修,她的话往往成谶、少有偏差。

自己要越级进阶,师尊不会卜不出来;这么大的雷劫,按常理来说、更不应该只有沈澜川主动提议为她护法。

苍岳宗一开始就计划好了——

她们要把她送出去。

*

清神殿庙宇宏伟,中奉玉清元始天尊神像,是入宗必经的第一道门。

天尊福佑,分一地成二界。修士从清神殿进入的苍岳群峰,与从其他地方进入的野山绿峦并不在同一个空间。

疾行半日,终于安全到家。方瑜动作利索地收剑落地。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抬眼望向殿中央多日不见的天尊塑像、无声静立良久。

那是一双死气沉沉的眸,里面完全没有属于青年人的朝气,反而像是刮过旷野的无垠之风、肆虐后只余下荒芜和孤寂。

心是空洞的、活力是缺少的、愉悦这种情绪更是惯常没有的。方瑜自己也想,此刻他脸上的神情应该非常难看。

这么说并不是他故意自贬。方瑜尚还记得几年前、师妹青阳偶然撞见他子夜登高观月那次:后山重重树影摇动、搭配上他周身阴恻恻的气氛,瞬间就把青阳给吓哭了、而后小姑娘还连着做了好几宿的噩梦。

自那之后,方瑜像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不招师妹师弟们喜欢的问题所在,开始认真把这当成件事来对待。

他看了会儿元始天尊像,心底始终无波无澜。随后伸手从芥子囊中取出瓶三长老配给他的解忧丹,翻转瓶身往掌中倒出几丸褐色的丹药、随后径直塞入口中吞下。

三长老当时说,他这是由于少时感情严重创伤导致的心理问题,应该积极吃药治疗。

但方瑜反倒觉得那种“生病”的状态更让他习惯和安定;而且这一年在外游历、他觉得自己有在好转。

待回宗再请三长老诊断一次,今日份的药还是暂时先吃了吧。方瑜这么想着。

狐星竹的医术很高明。

只见不过几息,方瑜荔枝圆的眼睛就弯了起来、带出清甜的笑弧,整个人显得格外阳光明媚、和方才的颓唐之势截然不同。

身体的情绪在很多时候都是会受到外物影响的,药物就可以起到激发作用。

病了多年,方瑜已经很理解这点,并且也擅长加以运用——比如眼下,要见师弟师妹们了,他就会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易可亲一点,起码不吓到小孩子。

其实他日常的冷脸并非是因为遇到了什么打击、所以心情低落,实际上这就是他不吃药时的常态。三千多个日夜、生病业已变为组成他性格的一部分。

如今的方瑜,既不会像当初年少经不住事时那样陷在痛苦中久久回不过神,也不会像稍微长大的几年后、愧疚到生出寻死的想法。

青年人的性格和价值观已经臻至成熟,方瑜渐渐明白当年湷(hún)山之祸并不全怪自己一人。他那时毕竟太小了、什么都做不了。

但与此同时,他也更加地理解姑姑当年的选择。师尊夜瑶迦曾告诫他说“既留性命、便要不辜负她的额外开恩”,方瑜至今深以为然。

现在他对待生活很认真,也结交了许多朋友、多出了许多牵绊和家人……她应该不至于失望。

方瑜提步绕过神像,径直朝殿后走去。宗内应该还是老样子吧?一年不见诸位长老与同门,还确实有些想念。

苍岳宗内,叶青阳与欧阳昭可以说是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

就在她俩千呼万唤的心声中,一个闪闪发光的大帅哥就那么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他头上戴了个海蓝宝的玉扣银冠,月牙白的垂缨绦辫自耳后落至胸前,最底端缀了流苏玉珠,可谓是矜贵非常。

一身样式极素的鲸灰交领衫,只斜襟边缘用珍珠银布料做衬托;腰间绑了几圈两寸宽的绣萱草藏蓝绸带,打个结后在他身侧垂下长长的飘带。

若是单看这种奇异的搭配,恐怕只会令人想到“别出心裁”或者“很不协调”一类的形容词。

偏偏由唇红齿白、眉眼清纯的方瑜穿来肩宽胸阔,尤其俊俏非凡。所有人几乎都在瞬间被晃花了眼。

方瑜这边刚穿过清神殿,便见一众师兄弟姐妹排排站,个个眼睛晶晶亮地看着他。

就知道他们的鬼德行。方瑜无奈一笑,挨个走到每个人面前,从储物芥子里掏出自己早已备好的礼物,递送到对方手上。

别人起码还道句谢,哪怕违心也会夸句“方瑜师兄太帅了”。自家师弟妹显然就没有这种良好的素质与美德。

叶青阳最不客气。不待方瑜走到她面前就理直气壮摊开手:“我要的漆面鹿皮绣金合欢护腕。”

方瑜“呵呵”一声恨恨地把精美梨木盒拍到她手上,咬牙切齿道:“八十灵石,你最好是天天戴。”

叶青阳打开盒子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新品服饰,说话的声音都飘起来:“哎呀知道了。总是这么啰嗦。”

方瑜又冷笑两声,懒得再同天天就知道换着花样打扮自己的骚包师妹讲话。

待走到荼熙面前时,她却并不和其他人一样打开掌心朝上,反而把手腕递过去,似是早已知道自己的礼物是什么。

方瑜忍不住笑:“小熙什么时候卦术也这么准了?”

他取出一条藕粉飘花玛瑙手链,要戴上时却发觉她腕间已有一条红绳,抬头看向荼熙:“要换只手吗?”

荼熙故意摇头拒绝:“不。”

方瑜:“那行,叠戴也会很好看。”

苏茯苓贱兮兮地凑过来:“哟~下山一年都知道叠戴了。在外面过得很精彩吧?”

方瑜一把推开他的脑袋,扫视一圈在场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转身问沈澜川:“秋冉呢?”

苏茯苓又挤上前:“她觉得在我们这学不到什么好东西,自请逐出师门了。把她的那份也给我吧。”

方瑜微笑jpg.:“滚。”

苏茯苓:“得嘞~”

沈澜川对着方瑜送给自己的文玩核桃看了又看,还是怀疑这是他钱不够了,去地摊上随便捡的:

“小熙给杨师妹介绍了一位擅镖的前辈,杨师妹前几天刚下山去拜访了。这核桃几文钱一个?”

“二百灵石。”方瑜比出两根手指:“平日里把玩能够温养心脾,遇到险境可作为防御法器。”

沈澜川诧异挑眉。他其实觉得自己不太可能遇险时,手里还攥对核桃。

方瑜被盯得有些气虚:“……好吧,其实是二百灵石买一斤玄龟鳞送的。”

“不er,姓沈的你这是什么眼神。”方瑜忿忿不平:“比我大四岁还好意思收师弟的东西……有个赠品就不错了。”

哪里差如此多,沈澜川皮笑肉不笑地纠正道:“是三年零两个月。”

荼熙看方瑜分发完礼物闲了下来,这才开口问道:“方瑜师兄,掌门有说历练之事定在何时吗?”

师尊几日前同她与沈澜川说,今年的宗内弟子大比暂定于颖州举行。前世不曾有过此事,她觉得很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到来暗中造成了某些影响。

十月已然过半,再有一个多月便临近年关,今年的大比在时间上可能有点紧。

傅黎的事还没有头绪,荼熙想确定大比的日期会不会与前世傅师妹被指控的日期重合。

方瑜闻言摇摇头:“掌门没说。但是我师尊提了一句,今年她会回山上和我们一起过年。所以我想,最迟腊月底我们便会从颖州回来。”

“往年大比三五天便能打出结果。如今要是按照计分制出宗历练,总不能下山一趟,真叫我们没日没夜不吃不喝。”

“就算我们能,小崽儿们还要长身体。”方瑜看向不远处叽叽喳喳的几个师弟师妹:“一群半大孩子,正是贪玩的时候。”

“零零总总各种事情加起来,这次大比怎么也得耗时月余。”

沈澜川也转头看向荼熙,说出自己的推测:“至多半月,我们怎么也得出发了。”

荼熙不由得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想到银朱身上的蛊毒,她转身望向傅黎远去的背影。

按照前世姜茵茵的说法,被泄露的图纸上画出了苍岳宗东南角近三分之二的阵法。

它最开始是在妖域各个阵法商之间转手,后来被珍琅阁的掌事买下,送上了拍卖场。

四长老夜瑶迦和方瑜当时正在妖域,偶然间看到了珍琅阁贴出的拍卖物品示意图。

区区一寸阵纹,却激起两人满心警惕。最后上报掌门,宗内花了三十万灵石把它买下,追根溯源、顺藤摸瓜查到了傅黎身上。

现在方瑜师兄回来参加弟子大比,独留四长老一人在妖域,不知事态发展是否还会与前世相同。

不能干等变数发生,她要主动掐灭危险。荼熙下了决心:她要在历练之前亲自去一趟妖域——和沈澜川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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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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